第三章(下)(第5/12页)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惑,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乾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着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麽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麽时候到英国,有什麽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噘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剌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住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乾,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圆』,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乾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彷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麽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