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53页)

“你可以这么说,”约阿希姆郑重地回答,“可他的言行也有些可骄傲之处,完全不让人产生狂妄的印象,而是相反。他这个人很自重,或者说很重视整个人类。这就是他身上令我喜欢的地方,在我眼里显得光明正大的品格。”

“你讲得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他甚至有些严厉——这经常叫人不怎么舒服,因为你感觉——让我们说:老受到监视。是的,这样措辞一点不错。你相信吗,我总觉得他不赞成我买毯子来做静卧,他对此有反感,就这样那样地找茬儿。”

“不,”约阿希姆惊讶地、若有所思地回答,“这怎么可能?我没法想象。”说完,他嘴里含着温度表,搬上所有必须的东西,上阳台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则开始盥洗更衣,做好午餐的准备——因为离吃午饭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钟头了。

顺便说说时间

等哥儿俩吃完午饭回到楼上,毛毯包裹已经放在汉斯·卡斯托普房中的一把椅子上。今天,他就要第一次使用它们;经验老到的约阿希姆向他传授了像山上所有人那样用毛毯将自己包扎起来的技艺,这是每个新来者都必须立刻学会的。首先得将毯子一条一条铺在躺椅上,脚那头要垂到地上一大截,然后人才坐上去,开始裹里面一条毯子。先直着从一侧一直裹到腋下,然后坐起来,弯下腰,将地上多余的一截卷到脚上;此时必须特别将叠起来的下边抓紧,然后再裹另一侧。如果要想裹得尽可能的均匀平整,就得注意使脚下的两个尖角与直着的椅子棱角保持方向一致。这之后再以同样的方法,裹外面一条毯子——要掌握它可就更困难一些啦。汉斯·卡斯托普是个笨手笨脚的初学者,没少唉声叹气;他腰弯了又直,直了又弯,为了练习人家教他的手法。只有少数几位老行家,约阿希姆说,能够三四下将两条毛毯同时裹得严严实实。这可是一项罕见的令人羡慕的本领哦,不只需要多年练习,还需要天赋。天赋二字听得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猛地倒回到椅背上,背都跌痛了。约阿希姆没马上弄懂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莫名其妙地望着表弟,可最后也跟着笑了。

“成啦,”当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了四肢,脑袋靠着柔软的枕头,被适才的功课搞得精疲力竭,像根圆筒似的躺在椅子上时,约阿希姆才说,“即使现在到了零下二十度,你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啦。”说完就绕过玻璃隔墙,同样地包裹自己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怀疑所谓零下二十度也没问题的说法,因为他仍然冷得要命,身上一阵一阵地打寒噤。同时,他透过阳台的拱形木框,望着外边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出神。在他看来,这雨随时有可能变成雪花。真叫奇怪,天气这么潮湿,他脸孔却仍旧感到燥热,就像坐在一间暖气烧过了头的房间里一样。还有,刚才练习裹裹毯子就把他累倒了,也挺可笑不是。——真的,他刚把《远洋船舶》捧到眼前,两手立刻发抖。看来他也并非完全健康啊——极端贫血嘛,宫廷顾问贝伦斯早已说过,所以才总是发冷。不过,身体的不适之感被躺着的巨大快意抵消了,被那把躺椅难以解析的近乎神秘的优点抵消了。还是第一次试躺,这些优点就已为他体会出来,得到他高度的赞赏,后来又一而再、再而三,非常可喜地经受住了考验。不知是因为坐垫柔软,还是因为靠背倾斜适度,还是因为扶手高宽得当,还是因为枕头软硬恰到好处,总之,这把卓越的躺椅考虑得不可能再周到了,人躺上去真是再舒坦不过。因此,汉斯·卡斯托普心满意足,为了他面临着的两个显然空虚但却肯定会是宁静的钟点,为了那便于打扫房间而规定下的两个小时主要的静卧。尽管他自己只是来做客,仍感觉这个规定完全适合。要晓得他生性好静,可以长时间无所事事地呆着——我们回忆得起来,喜欢享受那未被令人头脑发昏的活动所败坏、侵蚀,因而也被遗忘掉了的自由自在的时光。四点整吃午茶和糕饼、蜜饯,然后外出走动走动。接着又是静卧,一直要到七点钟进晚餐;晚餐跟每次吃饭一样,总会带来某些令人高兴的紧张气氛和有趣场面。再往后就是瞧瞧立体西洋镜,瞧瞧万花筒,或者瞧瞧……汉斯·卡斯托普的日子过得顺顺溜溜;尽管听起来也许太夸张了,我们还是想如人们常说的,讲他已经生活得像在家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