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3页)

约阿希姆与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交换意见,两人对塞特姆布里尼的演讲的看法却完全一致:太繁琐啰唆了,虽然听起来也挺有趣儿,是的,措辞如此大胆、尖刻,给人留下了生动的印象。汉斯·卡斯托普对他说的“干草捆儿”,还有“美好的性格”,特别是对他那无可奈何的滑稽口气,都报以好心的一笑。随后,他也说:

“上帝,是的,在这种地方人的确有点儿杂。你不能自己选择同桌进餐的人——真要那样,也不堪设想。在我席上就有这么位女士……施托尔太太——我想你是认识她的。真是粗鄙得要命,我必须说。有时候,当她噼里啪啦说开来,我简直不知道眼睛该朝哪儿放。可她却叫苦连天,说她温度高了,周身无力,看样子病情不轻哩。这就太怪了——既有病又愚蠢,我可不知道我表达得准确不,但我总感觉非常稀罕:一个人既很愚蠢,同时又生着病;这两样碰在一起,大概是世界上最恼人的事情吧。你简直不知道,你该以怎样的表情去对待她的话;因为对一个病人你愿意肃然起敬,不是吗,生病差不多是件庄严的事,如果允许我这样讲的话。然而,一当掺和进了愚蠢,竟讲出什么‘Fomulus’[2],什么‘宇宙机构’等等莫名其妙的话来,就让人哭笑不得,就让人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其可悲的程度简直没法说。我是讲两者不协调,不和谐,人们不习惯于把它们联想在一起。在人们的想象中,一个蠢人必定是健壮的,平常的;疾病必定将人变得敏感、聪明和特别。人们通常都这样想,不是吗?我说了许多,自己也不完全有把握,”他最后讲,“只是话已经谈到这儿,所以我也……”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

约阿希姆也有些尴尬。塞特姆布里尼扬起眉头,一声没吭,做出很有礼貌地等着他把话讲完的样子。事实上,他是希望看见汉斯·卡斯托普完全没了辙,好将话茬接过去:

“了不起,工程师,您竟表现出了哲学天才,这我完全没看出来!按照您的高论,您想必也不怎么健康,因为您给人的印象显然是不无智慧。但是,请容我告诉您,对您的推断鄙人不敢苟同。我反对它,是的,真正充满敌意地反对。如您看见的,在思想方面我确实有些偏激,宁肯让人骂我古板,也绝不肯放过该批判的观点不予批判,就像您刚才所阐述的……”

“可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请——原谅……我知道您打算讲什么。您想说,您对自己的话并不多么认真,您刚才发表的看法并非不折不扣是您自己的观点,您只是从许多现存的观点中随手取来一种,试着讲一讲,并不负什么责任。对您这个年纪倒也是实情;您这样的青年还缺少男子汉的坚定,还乐于尝试各式各样的观点。乐于尝试,”他说,他把“试”这个音念得像意大利方言一样柔和,“一句名言。我感到惊讶的只是您的尝试方向单一。我怀疑会事出偶然,倒担心存在某种正要形成固定性格的倾向,要是不加防范的话。所以,我觉得有义务纠正您。您说,生病加上愚蠢是世界上最恼人的事。这我可以同意。我也宁可看见一位有头脑的病人,而不愿看见一个患肺痨的傻瓜。但我不满意您将生病加愚蠢差不多看成是一种风格的错误,一种自然口味的混乱。或者如您喜欢说的,一种使人的感情进退维谷的状态。如果您把生病看成某种高尚的事情和——您怎么讲来着——对了,庄严的事情,那么,它跟愚蠢加在一起绝对不和谐。这同样是您自己用的词儿。无论怎样,不!疾病绝对不是高尚的,绝对不是庄严的——那么看本身就是一种病态,或者会造成病态。也许,我能激起您对这种看法产生厌恶的最有把握的办法,就是告诉您它是衰老而丑陋的。它产生自遭受迷信践踏的古代;那时候,人类的意识被扭曲了,被剥夺了尊严。它产生自充满恐怖的时代;那时候,和谐与幸福被怀疑、遭诅咒,残疾病弱反成了进入天国的通行证。然而,理性与启蒙驱散了笼罩在人类心灵上的阴影——但是还不彻底,今天它们还相互进行着斗争。这斗争就意味着工作,先生,尘世的工作,为了尘世、为了荣誉和人类的利益而进行工作。每天都在这样的斗争中得到新的锻炼,人就会获得彻底解放,沿着进步与文明之路,向着越来越光明、温柔、纯洁的未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