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11页)

末了儿,祖父把洗礼钵搁回到托盘上,让小孙子看那平均的银钵内壁;在头顶上射来的光线映照下,残留的金膜熠熠闪光。

“转眼就快八年了,”老头子说,“自从我们把你捧在这钵子上边,让给你行洗礼的圣水流到里面去……圣水由圣雅可比教堂的执事拉森倒到我们好心的神父布根哈根凹着的手里,再从他手里淋到你的小脑瓜儿上,最后流进这钵子中。可我们把水加了温,免得你惊得哭起来,你呢当时也没有哭,相反却在这之前就大嚷大叫,搞得布根哈根祷告起来好不费力气;而等圣水真淋下来时,你一下子就静悄悄的了。这是你懂得尊敬圣物啊,我们都想。再过几天就四十四周年啦;四十四年前,受洗的婴孩是你已故的父亲,圣水从他脑袋上也是流进这个钵子。就在这所你父母亲后来居住的房子里,在对面餐厅中间那扇窗户前,给他施洗的是那位黑泽基尔老神父,他年轻时因为在布道时反对法国人抢掠勒索,差点儿没给人家枪毙掉——这老头儿自然也老早老早就见上帝去喽。可在七十五年前,那时受洗的便轮到我自己,也在对面的餐厅中,他们也是把我的脑袋捧在这个银钵上,瞧吧,就跟它眼下立在托盘上一模一样;还有神父所念的祈祷文,也与为你和你父亲念的完全相同;温暖、清亮的圣水同样从我的头发上——当时它不会比我现在脑袋上有的多多少——流进了这个金色的钵子里。”

小汉斯·卡斯托普仰起头来望着祖父干瘪的老脸,见它正好再一次埋到了洗礼钵上,恰似在重温他所讲的那些早已逝去的时光;这当儿,一种已经多次体验过的感觉突然向他袭来,如此奇异,既恍惚如在梦中,又令人忧心忡忡,好像同时让他感觉到了流逝和止息,感觉到了变幻无定的存在:这存在就是周而复始和令人眩晕的千篇一律——这是一种小汉斯·卡斯托普过去已有多次机会体验和熟悉的感觉。他常常期待着、渴望着再体验体验它;而部分的正是为了它,小家伙才那么急于想让祖父给他观看这件代代相传的宝物。

后来,长成了青年的汉斯·卡斯托普反躬自省,发现祖父留在他脑子里的形象比他父母亲的形象要清晰得多,深刻得多,重要得多;这可能与他俩心性相通、生理上表现出的血缘关系特别明显有关,真是一个面色红润的毛头小伙子与一位苍白干瘪的七旬老翁可能有多么相像,他与自己的祖父就有多么相像。不过,更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在老头子方面;要知道在这个家庭里,他毫无疑问是一位真正有个性的人,值得画家的彩笔细加描绘。

一般说来,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的性格和思想,还在他去世之前很久就已经过时了。他是一位极虔诚的基督徒,属于改良教派,思想上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一直死抱着只有贵族才能治理国家的狭隘观点不放,好像他还生活在十四世纪,生活在手工业者阶层为在市议会争取席位和发言权而遭到古老的城市贵族顽强抵抗,新生力量成长起来十分艰难的久远年代。实际上呢,他活动的几十年正好是急剧发展和充满各种变革的几十年,正好是社会的迅猛前进不断对人们的牺牲精神和冒险勇气提出很高要求的几十年。如果说新时代的精神取得了众所周知的一个又一个辉煌胜利,那么上帝知道,这可并非他、并非老卡斯托普的功劳。他尊重祖上的规矩和古老的章程,鄙弃扩充港口这样的冒险行径以及种种亵渎上帝的现代大城市的愚蠢设施。只要可能,他就出来踩刹车和泼冷水;要是依了他,今天市议会中还会是一派古代的牧歌气氛,就跟当时在他自己的账房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