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旷野(第4/4页)

是啊!我也这么想。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宏观一点,两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连窗子都得来不易,如何奢谈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让我沉默地发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一个为了炊火可以把长城的石头挖掉的民族,一个为了方便可以把连城的凤凰木连根拔起的民族,变成一个在某些时候愿意为“美”作些妥协和牺牲的民族,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和时机?

条件,照你的说法,我们其实已经有了。台湾的贫困艰苦早成过去,钱,在灯红酒绿的街上流动着,却并不走向天竺葵。你想必也去过万华夜市那家台南担担面。

金碧辉煌的装演大刺刺地告诉你——用四种文字——你手中法国的金筷子多少美金一双、眼前英国来的瓷器、德国来的酒杯、哪里哪里来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灯要多少多少钱,多得教你目瞪口呆。担担面提醒你我们共同的卑微的过去,金杯银匙(全部来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为我们的现状骄傲、为我们的未来雀跃,然后打个满足的饱嗝。

你真相信一旦摆脱了贫困艰苦,对美的漠视就自然会改变吗?恐怕没那么决。

这一年来,异乡这儿的街坊邻居明显地感觉到治安恶化的威胁,三天两头地听说左边有边谁家谁家遭窃了。我们离家度假时,总预期着回来时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壁老太太,更是惯常地在厨房台子上压张一百块钱,“这样,”她说,“小偷有点收获,就可能不会因怒而破坏家具。”不安全感到这个程度,够强烈了吧?

为什么不装铁窗呢?你说。

对呀!我也正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奇怪,怎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装铁窗呢?

为了同样的不安全感,台北人不都已经决定住在铁窗里头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铁窗是那样一个外观丑陋、内在意义丑陋的东西,这里的人连那个念头都不会有。或许是来自他们的影响吧,我自己,宁可出外回来发现家中面目全非,不愿意在房子上加上铁窗。我不能为了怕小偷而用丑来惩罚自己。

只是孰轻孰重的问题罢了。美,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5

在海德堡一家小店里发现一种从没见过的香油,茉莉花油。沾上一点点,漫天漫地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我愣愣地立在那里,眼泪就涌了上来。莫名其妙的,不过是一点花香罢了?

可是茉莉花,和家是联在一起的。小的时候,街头巷尾,哪家没有几株茉莉,在墙角,在夜晚,静悄悄地呼着香气?少女恋爱的时候,难免爱走最黑的巷子,因为巷子里甚至没有月光,只有和巷子一样绵长的蠢动的茉莉花香,带着致命的魅力,把人牵引到梦里去。

从此我再也不去别家买香水,再也不买别的香水。

不一定非天竺葵不可;我们原来有茉莉花,只是由于钻营忙碌,把花给甩了。

6

谈什么住宅文化——如果我们还不认识茉莉花的意义?

大眼睛的鹿从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旷野上不知为什么的仰望星斗。我们,从黝黑的城市中冒出,也需要一个能够仰望星斗的地方,一点点脚的空间,心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