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旷野(第3/4页)

我开始终日惶惶,坐立不安。再大一号的纸捅,就是公司行号工厂用的大桶了,我的车库摆不下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买了一束盛放的百合花,当花店主人抽出一张大纸要包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可克制地大声叫着:“不要不要不要纸……”

真正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塑胶类垃圾。从前,厨房水槽下只有一个垃圾桶,现在多了一个,只装塑胶,然后漫不经心的家庭主妇讶异地发现,装塑胶垃圾的那只桶子永远是满的。她睁大眼睛追寻它的来路:乳酪装在塑胶杯里,香蕉套在塑胶袋里,蜂蜜盛在塑胶瓶里,洗碗精、洗发精、牙膏、牙刷、锅碗瓢盆裁缝机、油米茶盐酱醋小儿尿布,没有一样不包裹在某种形式的塑料中。将塑料从一般垃圾中抽离之后,一般垃圾缩成一点点,塑胶垃圾却无止境地扩张、膨胀,像科学怪人培植的一种无限蔓延的黏液,逐渐在地面上爬行。

你能体会我心中的恐惧吗?在超级市场中推车行过货品林立的走道,我眼睛所注视的,不只是每天要泡的咖啡粉,还有包在咖啡粉外头必须处理掉的硬纸盒;站在架子上的不只是甜腻好吃的巧克力牛奶,还有那装牛奶的圆滚滚很占面积的塑胶瓶子。立在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市场中央,我眼中千千百百件好吃好用好看的食品用品装饰品同时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你绝对没见过气色那么败坏的家庭主妇,孤独而失落地站在洗衣粉和马桶刷子之间。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快乐地活下去。在一个阳光很亮的早晨,我在自家邮箱上黏上一张小纸条:“请勿投入广告!”在这个一板一眼、不大会转弯的国家里,听说这样一张纸条就够了。

然后我上市场,手里挽着一个大肚竹篮。先在药房停一下,买一瓶咳嗽糖浆。

“要袋子装吗?”药剂师问。“当然不要。”然后踏进眼镜行,买两罐药水。小罐装的, 表示待丢掉的塑胶罐太多, 那么就买大罐的。“要袋子装吗?”老板问。

“不要。”市场里,挤满了东挑西拣的女人。牛奶,有玻璃瓶装,有塑胶罐装,有纸盒装,我把玻璃装的放进篮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负担。慢慢儿走.包装华丽庞大的不要,包装层次繁复的不买。红萝卜、大白菜、青葱、红椒、黄瓜、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进竹篮……离开超市前,没忘记把所有的包装纸盒和塑胶外壳当场剥下,丢进商店为客人准备的几口大桶中。

往回家的路上走。左手握着一把芹菜,右手挽着一个沉沉的大竹篮,三岁的飞飞一旁跟着,一只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裙角……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路面——妈妈、孩子、竹编的菜篮和芹菜,这,这岂不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台湾的乡下生活吗?

4

一扇窗。艳红的天竺葵从窗台瀑泻下来,不可收拾地一大片缤纷色彩。

楚戈端着相机,对准着这扇窗,左一张,右一张,边照边若有所思地说:“住里边的人其实自己看不到,它是美给过路的人看的。”

席幕蓉在另一个夏天来到。看见另一扇窗,眼睛一亮,操起相机就照。什么话都没说。

我总是几分得意地带朋友来这个乡走走看,这实在是个美丽的小乡。可是,我其实并不那么得意的,因为——虽然住在这里——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家乡。古街、老宅、窗、花,都是他们的。

我的家乡呢?

那扇美丽的窗子的主人,你说,是个艺术家,品味超出寻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主人是个木匠。这古街老巷里住的大多是工匠师傅之流,所谓普通人。

那咱们家乡人在贫困艰苦中长大,还没有闲情去专注于环境住宅之美。你不服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