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第5/7页)

“复仇”之一将舞蹈定格为永恒的造型。那是死亡的临界点上才会达到的生之体验。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131

正如千年化石让人产生惊心动魄的生命想像一样,对峙的干枯的裸者以其高超执著的静态表演将生的意义演示。极限体验就是执著到死,决不旁顾。诚然,其内力正是来自于激箭一般喷射的热血,来自于生命飞扬的大欢喜。仔细地凝视,就会发现从矛盾双方手中的利刃上流淌出来的,是无限的张力。死亡无条件地退缩了。

复仇,是灵对肉的复仇,为自身的罪孽,为难言的羞愧,也为肉体的提升。这表演、这造型虽难以理解,却正是人性构成的根本。

为更深入地表达,作者又写了“复仇”之二。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入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 132

被钉十字架的耶稣,他要在表演中清醒地玩味钻心的痛楚,因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能上升到大欢喜和大悲悯的境界,并在透人心髓的痛楚中将悲悯与咒诅统一于一体。上帝为什么离弃他?那是出自对他的至深的信任,让他在这个无边的舞台上表演自由。“血污和血腥”唤醒了沉睡的灵魂,自戕与自取其辱让人性得以张扬。

在普遍对精神方面的事物麻木不仁的国度,鲁迅先生从艺术家的直觉出发,最早描绘了人类自我认识的风景。这些风景不但没有陈旧,反而随时代的变迁而日渐凸现,震撼着人心,因为那是我们几千年来久违了的风景。

裂变

卡夫卡在《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通过一只猿变成人的幻想故事,逼真地描绘了人性诞生之际那种惨烈的生死搏斗。然而在东方,有一位与其同质的文学家鲁迅,用他这些短小闪光,坚不可摧的文章,给我们绘出了人性诞生的另一种风景。这两位文学家,前者深邃,后者诗意,用不同的文化底色,描绘着同一个人性的真相。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133

向自我内部的这种“抉心自食”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作者将人性矛盾看做艺术的根本,坚定地向纵深切入,用残酷的自审的压榨促使灵魂的裂变发生。因为这裂变对于处于危机中的自我是生死攸关的。写作就是同墓中的死尸交流。不断地决绝地否定“生”,用毒牙咬啮肉体,才能保持机体的活力。这个过程在《失掉的好地狱》一篇中有更为壮观的描绘。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 134

地狱就是人心的深渊,在那里魔鬼与“人”的交战使得人性机制启动。一方是垂死的挣扎,一方是铁腕镇压。“人类的成功”与“鬼魂的不幸”共同催生了这美丽的诗篇。

从意识到要做一个“人”,尤其是诗性的人那天起,裂变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为使真正的创造成为可能,原始的欲望必须被严厉制裁,自发的冲力要进入合理的机制。欲望的地狱被“添薪加火,磨砺刀山”,颓废消失,所有的暴力都集中在一种惩罚上。而这种惩罚的目的是爆发的再产生。

做一个诗性的人并非全然不幸,因为他的生命是如此浓缩,充满了激情,哪怕这激情是阴沉的。有这瑰丽的地狱诗篇为证。正是在人心被撕裂的惨痛中,诗的意境呈现出来,否则就只能是麻木和死亡。在镇压与反叛的反复较量之中,魔鬼的活力得以发挥,焦枯的曼陀罗花也会再获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