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第3/7页)

眉间尺性格发展的过程就是内在矛盾展开的过程。故事一开始,他同老鼠之间的那场事件实际上就是他同人的关系的演习。眉间尺天生心细、敏感、富于同情心,这种性情在处理同老鼠的矛盾时,自己的矛盾也展开了。老鼠从里到外都令人憎恶,但它也同他一样是一个生命,在遇到大难时也同他一样会有着求生的本能,将心比心,眉间尺对它产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这种同情心却是大忌,老鼠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对他作恶,于是他杀了老鼠,对自己的灵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口角流着鲜血,一个生命死在他残暴的脚下,眉间尺的悲哀无法描述,他找不到解决内心矛盾的办法。接着母亲将那件可怕的往事告诉了他,期盼他改变优柔的性情,为父报仇。眉间尺在一时冲动之下也脱口说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这样的话。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眉间尺的优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这样的性情,他注定无法处理同人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比同老鼠的关系还要困难得多,而他本人,“恶”(报仇之心)与“善”(同情心)在他内心总是此消彼长、势均力敌。所以他在对母亲作了保证之后,仍然无法入睡,根本不像改变了优柔性情的样子,母亲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这种艺术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报仇呢?接着他看见了仇人,内心燃烧起来,立刻就要冲上去。命运却不让他得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缠住脱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着一把剑都生怕误伤了人,哪里会去对刁民施暴呢?于是眼看着一个报仇机会落空了。白白冲动了一场,心里的善又占了上风,想起母亲,鼻尖发酸,那副样子看上去愈加不是当杀手的料了。黑色人来到了,告诉他报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成了问题,因为王要来抓他了。眉间尺便又陷入了伤感,似乎这报仇不再是为自己,而大半是为了母亲。黑色人要怎样塑造眉间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间尺成为冷酷的杀手,也不是要他沦为长吁短叹的伤感者,他要他的头。有了这个头,他就可以将眉间尺内心的矛盾推向极致,即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他早看出眉间尺正是那种材料——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的材料。应该说,黑色人是眉间尺命中注定的发展模式,眉间尺按他的模式发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原有的一切,又不至于在精神上灭亡。去掉了躯体只剩下头颅的眉间尺果然发生了转变,障碍消失了,转灵的头颅变得敢爱敢恨,既不冷酷,也不伤感。因为在最高审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啮的同时也是交合,人体验到刻骨的痛,晕眩的快感,却不再有作恶前的畏惧与作恶后的难过,世俗的仇与爱就这样以这种极端的形式得到了转化。眉间尺心上的重压得到了解脱,情感释放了,他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用不着再为王的死难过,因为他的头颅已与他合为一体,王成了他自己。

被“天人合一”的文化滋养着的国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灵魂的分裂,所以鲁迅先生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这一面长久以来为某种用心所掩盖、所歪曲,而对鲁迅艺术的固定解释模式,长久以来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辈愧对先生之处,就在于让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长久地游荡,遇不到同类。希望以这一篇短文,促进对鲁迅文学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不朽的《野草》

我是从十四五岁起开始读鲁迅先生的《野草》的,一直读到今天。回顾当年那种朦胧的激动,那里头是隐藏了很多不解之谜的。也许是我所熟悉的汉字所构成的美得令人战栗而又有些陌生的意境,激发了年轻的心的渴望吧。时光流逝,我仍在读《野草》,那感受是显见得一年一年地深化了,又由这深化导致了革命性的翻新。一切于朦胧中有过的,终于形成了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