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21页)

不管怎么说,我留了下来。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又过去了,我仍住在沃吉拉德大街,住在没有橱柜和浴室、散发着排水沟臭气的客房里。我们的钱越来越难挣。我们慢慢变卖掉所有的一切。罗拉搜罗出几副小首饰、一枚戒指、一只旧望远镜和一把象牙骨扇,出门去了拉斯巴依林荫大道的古董店。我家人偶尔寄来几个马克,考绍的报纸也付给我一点专栏稿费。德国人深陷在货币贬值的漩涡里,现在连一枚铜币也不寄给我。我们卖掉衣服,就为了能去吃顿晚饭。这一切我们既不觉得罗曼蒂克,也不觉得刺激好玩。在巴黎当穷人,是一种残酷的娱乐。我们身无分文,毫无浪漫可言。

如果生活在离家乡近一些的维也纳,怎么讲也会容易一些。但我们还是留了下来。我一向喜欢这样“毫无目的”、置身局外、看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地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罗拉也绝口不提离开的事。她甚至连这种话都不说:咱们最好“开始”做点什么吧。在巴黎,什么都不可能“开始”。总之,她忍受住了我们这种丝毫不具任何实际内容的游荡、临时性的存在和彻底绝望的逛街;我们生活在我们并不了解其真正生活方式的人群中间。在那几个月里,我们在巴黎看到的东西,不外乎是一个外国游客所能看到的浮光掠影。在我们日复一日地试图向彼此证实这座城市意义的热忱里,颇有一些中世纪的味道、履行义务的性质、文学痴狂和附庸风雅。事实上,我们的自我感觉非常糟糕。后来,我在欧洲各地,总能在第一瞬间感到熟悉和自在,从不像我刚到巴黎的那段时间。出于某种原因,我不知道如何接近这座城市。对于呈现在眼前的景物,我缺乏评测标准。对周围的冷漠,我以前连做梦都未曾想到,我不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竟会弥漫着如此浓密、无法穿透的冷漠。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在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家庭式的紧密联系:彼此相爱,彼此憎恨,有时还会彼此残杀,但不管怎样,在人们之间存在着联系。在刚到巴黎的那几周,我就已经明白,我就是饿死在法国人眼前,他们连肩膀都不会耸一下,连一杯水也不会递给我。这一教训使我幡然醒悟。通过刻毒的冷漠,我感受到巨大的力量,感受到拉丁式的严酷与公正。由于这种冷漠的态度,我几乎对他们报以尊崇之心。很自然,我们无法出于某种“无条件的需求”在这里多逗留一天。每天我们都处在这种不确定的限期里。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地待在这里,我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做,有某种使命在等待我。罗拉也是这样感觉的。只是对此我们都避而不谈。我们根本就不清楚,在巴黎我们有什么事能做。一个人感到自己的命运,幽幽抱怨,瑟瑟蜷缩。我们时刻准备上路地生活在这儿,只差行李没有打包,我们就这样地等待和逗留。

圣诞节期间,罗拉病了;她在新年前夜差一点死掉。她是内出血,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在巴黎谁都不认识,也没有钱。旅店老板在新年前的那天下午,请来了一位法国医生。蓄着胡须的年轻法国医生上门之后,要了二十法郎,耸了耸肩,给病人注射了一针吗啡,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张苍白、冒汗、扭曲的面孔,抽着烟,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到房间的一角,告诉我说,问题非常严重,情况很危险,内出血已经渗入了腹腔,必须马上动手术,最好就在一小时内。我绝望、呆滞地望着他;现在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个外国人,举目无亲,不知道能够向谁求助,在新年前夜,在巴黎。医生耸耸肩膀,神情漠然地催我先交给他三千法郎,他去联系医院,请外科医生,否则很遗憾,他也无能为力。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们都是外国人,我给他看我的护照,家里肯定出得起这笔钱,等节日一过我就去找使馆,他们了解我家的情况,肯定会提供帮助的,他们会发电报……但是在新年前夜,在一个小时之内,我从谁那儿能搞到这三千法郎?他戴上礼帽,环顾了一圈,看到墙上挂着几件衣服,角落里放着一两只破旧的皮箱,心想,他在这儿能“捞到”什么油水?……只需凭经验瞥上一眼,他就知道,捞不到什么;一个外国人,一个在学生区一间旅店客房内奄奄一息的外国学生:关他什么事?他嘟嘟囔囔地找了句托词,扬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