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21页)

毫无疑问,我的青年时代是在柏林开始的。对于那种状态,人们后来以青年时代的名义蓦然回溯。每天醒来,我都感觉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说不上多么隆重,就是这样,我的青年时代在柏林开始,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能说平平淡淡。那是一个过渡状态,有着非同寻常的仪式、与众不同的戏服和重大的转折。在柏林,在我周围谁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我则做什么都有时间。城市生活正处于一个这样的阶段,不仅富于异乡风情,而且在大多数时候或从某些特殊领域看,它都给人留下国际大都市的印象。外国人布满了城市的犄角旮旯。在这座城市的迷宫内,挤满了俄罗斯人和挪威人,每个人都要创建什么,德国人会为所有人的创业铺垫基础,哪怕外国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生意能够成功。德国人追着无所事事的外国人给他们钱。有一天下午,两个从符腾堡来到柏林的德国人在一家咖啡馆里跟我搭讪,随后我们联手创办了一份画报。两个星期后,我们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一栋公寓楼的楼上租了一套有好几间房子的办公室,不仅配备了电话和打字机,还雇了会计、收银员和打字员。画报还真的出版了,内容荒唐得不可思议,并且畅销了很长时间。创刊号刚一问世,我就与他们分道扬镳,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们那副一本正经的空洞无知。这类的“创业”在这座城里比比皆是。在选帝侯大街的一条小巷内,我在一家午夜酒吧里结识了两位退役的德国军官,他俩在半小时前刚刚相识,很快就成立了一家投资百万的铅笔进口公司,他们为我不肯加入这桩一本万利的生意大惑不解。几个月后,他们就用进口铅笔赚的钱购置了住房。那些年的柏林并不浪漫。不过,那座巨大的城市是独一无二的大实验室;外国人可以在德国的工厂、剧院、电影院、编辑部和办公室里随心所欲地小试身手。战后的柏林对抱有敌意的外国人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乍看上去,那是一个到处散发着可卡因和威士忌味的冒险世界,但在醉生梦死的享乐背后,格调日益溃腐,观点日渐清晰。

在柏林当年轻人,一刻都不会感到无聊。我在柏林的那几年,遇到许多善良的德国人,后来不管我去过多少地方,都再没有遇到过那么多的好心人。他们是那么迷惘,灵魂中充满了困惑、恐惧和复仇的欲望。那座城市是那般饥渴,渴望生命的快乐,渴望风格,渴望新的表现方式。我喜欢它的忧郁和无边无际。我喜欢上午步行穿过动物园,看身穿骑马服的女士们在那里散步,手执的马鞭不仅表明她们热爱运动,有时还暗示了另一种癖好,邀你跳神秘的死亡之舞。人们按性别分拨结派;开始只是出于时髦,后来同性恋像瘟疫一样播散。为了解决泛滥的欲望,巨大的色情产业应运而生。

在那段时间里,我体内燃烧着温度不同、光亮各异的火焰,那是纯粹、自然的厄洛斯[207]的快乐,让我既能投身于他,之后又不会感到自责或怨悔。那是一种特别的情感,就像在做爱之后我必须逃离“现场”,不会在体内蓄势累积。我伸出两手见什么抓什么,既无恐惧,也没愿望,不放过柏林给我的任何东西。那个时候,我年轻得那般纯粹,那样无辜……人们能从我身上感受到这种年轻。我所到之处,万物都向我张开臂膀。生活中存在这样的阶段,在一个人身上可以感受到厄洛斯的呼吸,他在别人中间随意穿行,仿佛是大自然挑选的灵物,既不能被伤害,也不会被玷污。

初到柏林的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期而至的爱情体验。在这座躁动不安的城市里,性别混乱,情色不羁。我认识的女人里,有的是秘密的普鲁士军官,她们在家里戴单片眼镜,抽雪茄烟,更有甚者,在她们的床头柜里放着军事书籍。而男人们呢,白天管理工厂,夜里打扮得像弄蛇人。柏林的冬季,有开不完的假面舞会。有的时候,情侣们戴着吓人的面具。我神情自若、心情愉快地出没在混乱不堪的舞会上,仿佛清楚地知道在寻找谁,不会迷失在疯狂情侣们的肢体之间。有一天下午,罗拉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已经从卡萨来到柏林,想约我见面聊聊天。就在那天,假面舞会以全新的形式改变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