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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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叫耶诺的男孩,是我母亲最年长的哥哥,他一心想当音乐家,但是只加入了军乐队,由于失意,他在普拉服役期间饮弹自杀。他的音乐爱好犹如咒语,始终困扰着这个家族。大多数家庭成员都秉承了先人的艺术天赋。一个女孩绘画,另一个唱歌。我母亲同样有艺术才华,走火入魔地迷恋音乐。她的另一位姐姐远嫁维也纳,将音乐天才传给了她的孩子们,那位姐姐有六个女儿,其中有一位至今仍是世界知名的舞蹈家;其他人不是靠着音乐谋生,就是为了音乐活着,有的作曲,有的教学,有的演奏。音乐是生活的顶级元素,人们逃遁其中,音乐强迫我们和后代们追随它步入高尚的帝国,听从内心的意愿。在童年时代,我听过并且学过音乐,曾想当一名职业音乐家。或许正因如此,我才听音不准。小时候我听音乐听腻了,以至于长大后我下意识地逃离了音乐帝国,尽管有的时候我对自己失去的东西惋惜不舍,但是出于羞恼和焦虑,我依旧远离了各种音乐。有一次在巴黎,我偶然听了一场交响音乐会;当音乐响起,我感到一股荒诞可笑、无法排解的烦躁不安,最终我不得不中途退场……我始终不能理解那位由于未能当上音乐家而开枪自杀的耶诺舅舅。在我看来,音乐是一种惩罚,指法训练时,每当我用错误的指法敲击琴键,母亲就攥着一根藤鞭坐在我身边敲我的指甲。直到今天,我一听到音乐——毕竟我还是想听,就像一个想家的流亡者——就会在心里自说自话:你看啊,其实并不那么疼。

一个儿子开枪自杀,因为没当成音乐家;另一个儿子中学肄业,因为想干屠夫这一行。这个家庭真的很奇特。耶诺的弟弟德热,已经上到了六年级,但是脑袋一热,向我外祖父表示,他必须放弃人文科学,因为除了屠宰行业,他什么都不想干。外祖父是个严肃、公正的人,他叹了口气,第一次说他需要些时间想一想。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和权衡,外祖父把德热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聊了许久,之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在当时,打孩子是一种普遍接受的教育手段,扇耳光就跟祈祷或勤奋工作一样,属于日常性的工作范畴。第一次打孩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目的或日常意义,父母和老师大打出手只是出于演练,只是遵循传统。打完之后,外祖父说,这件事他已经想通了,德热选择自己的职业没什么错。十六岁那年,德热揣着六年级的肄业证书很快去了布达佩斯,在一家屠宰场当学徒。

我跟这个怪人只见过两面。家里人提到他时都压低嗓音,仿佛在谈一个疯子。在我看来,这个孩子很健康,是个稀有之人,他不仅敢于而且知道怎样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试想,假如德热当时没有“脑瓜一热”地异想天开,而是读完中学,拿到毕业证书,然后当一名公务员,徘徊于对他来说不仅陌生而且反感的阶层里干他不喜欢的职业,那将会多么可悲可怜!也许德热会变成一个具有病态倾向的危险分子!幸好,德热顺其自然地成了一个简单、勤劳、知足的人,他按时成家,开办商店,把几个女儿拉扯成人,等到自己命数已尽,带着基督徒的平静和谦逊安然辞世;不管怎样,德热都跟家族里其他的男性成员一样继续活着。当然,那些试图融入上流世界、渴望社会名声的家人永远不会理解德热的逃跑。“工厂主”的儿子,眼前是通向上层社会的阳关大道,可以靠名衔和学位跻身于贵族行列,可是现在,他不仅还要靠手艺过活,而且跟屠夫一样满手血腥。谁会理解这个呢?或许,德热对“贵族阶层”有一点恐惧。他抱着手工艺者的傲慢做出这个决定,逃开那个让他感到陌生、充满繁规琐矩的另一个世界。的确,假如他无论如何都想当一名手工匠,也完全可以接过我外祖父的木工作坊。但是,屠夫这个职业,对他来说有着更特别的吸引力。如果真有“使命”一说,那么毫无疑问,德热是一位天生的屠夫。童年时代,他就跟弟弟和学徒们一起玩“屠宰”游戏。听我母亲讲,德热将楼里的孩子们召集到庭院内的一个角落,让他们脱光衣服,在他们的背上和屁股上撒上盐,然后用一把从厨房里偷来的大宰刀将受难者凌迟碎剐。孩子们就像受惊的羔羊,忍受着这出古怪的游戏。这个游戏每个月都会上演一次。结婚时,德热已经当上了屠夫,他从婚礼现场拔腿溜走,撇下喜宴上的客人们,穿着燕尾服,戴着圆顶礼帽,跳上马车,直奔屠宰场。他脱掉新郎官的漂亮礼服,兴高采烈地宰了一头公牛,然后又悄悄溜回到宾客之中,回到毫无察觉的新娘身边,他的脸由于快乐而涨得通红。在他的葬礼上,人们在挽联上写道:“情人,温情的丈夫,最好的父亲”。这也是事实。出于本能,德热意识到了危险,并且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