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第2/3页)

他号啕大哭起来,这是一声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他从未听见过的嚎叫,是一声从他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嚎叫,是一声令河水翻腾、让天堂中笼罩着薄雾的空气亦为之震撼的嚎叫。他的身体抽搐着,头疯狂地扭动,直到那嚎叫渐渐地变成了祈祷似的喃喃自语,一字一句从心底里排出,又像屏住呼吸时急切的忏悔:“我杀害了你,我杀害了你,”接着,耳语般地说,“原谅我,”然后,“噢,上帝呀,原谅我……”最后,“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呀……?”

他哭呀,哭呀,直哭到精疲力竭,浑身打颤。然后,他默不作声地跪在黑发小女孩面前的一个垫子上,身体前后摇摆着。小女孩坐在河岸上,玩弄着她的烟斗通条小动物,流水潺潺。

不知过了多久,当爱迪从极度的痛苦中缓解出来,他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见塔拉站在他面前,手上举着一块石头。

“你洗我,”她说。她走进河水里,背朝着爱迪。然后,她把她的绣花“巴洛”从头上脱了下来。

爱迪倒退了两步。她遍体烧伤,她的躯干和纤细的肩膀被烧成了炭黑色,烧起了水泡。她转过身来,天真漂亮的脸蛋上布满了令人怵目的疤痕。她的嘴唇耷拉着,只有一只眼睛睁开。她的头发不见了,露出一块块烧焦的头皮,头皮上结着硬邦邦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痂。

“你洗我,”她又说道,递过石头。

爱迪拖着身子走进河里。他接过石头。他手指颤抖。

“我不知道怎么……”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她抬起一只烧焦的手,爱迪轻轻地抓住,慢慢地用石头在她的手臂上摩擦起来,直到伤疤开始出现裂纹。他更用力地摩擦起来,结痂开始脱落。他加快速度,直到烧焦的皮肤退去,新鲜的皮肤长出。然后,他把石头反过来,开始摩擦她瘦削的脊背、纤细的肩膀和她的后颈,最后,她的面颊、前额和耳后。

她身体向后,靠在他的身上,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顺着她的眼帘轻轻地摩擦。然后,他摩擦她耷拉的嘴唇和头上的结痂,直到乌梅色的头发从根部长出,爱迪最初见到的那张脸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睁开眼睛,眼白如信号灯般闪亮。“我是五,”她轻声说道。

爱迪放下石头,浑身战栗,呼吸急促。“五……哦……五岁?”

她摇摇头。她举起五个手指。然后,她用五个手指在爱迪的胸脯上推了推,似乎在说是你的“五”。你的第五个人。

一阵暖风吹来。一滴眼泪从爱迪的脸上滚落下来。塔拉端详着爱迪的脸,像一个孩子在仔细地观察草丛中的一只虫子。

“为什么难过?”她说。

“我为什么难过?”他轻声说道。“在这里吗?”

她指了指下面。“在那里。”

爱迪又哭泣起来,这是最后一次清肠似的哭泣,他的胸腔好像已经被掏空了。他放弃了所有大人与小孩讲话时的矜持,他像是在跟玛格丽特、鲁比、上尉、蓝皮人,尤其像是在跟他自己讲话时一样。

“我很难过,因为我一辈子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不是。我一事无成。我迷失了方向。我觉得我不该在那里。”

塔拉把烟斗通条小狗从水里拈了出来。

“该在那里,”她说道。

“哪里?‘红宝石码头’?”

她点点头。

“修理游乐车?我应该那样生活吗?”他长长舒了口气。“为什么?”

她把脑袋一歪,好像在说,那不是明摆着嘛。

“孩子们,”她说道。“你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为我做好事。”

她把小狗在他的衬衫上扭来扭去。

“你就应该在那里,”她说道,然后,她用手触了触他衬衫上的补片,噗哧一笑,补充一句,“爱迪·维修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