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三个人(第4/11页)

“起来,”他大吼道,吐字有些不清,“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动了动。他父亲又吼了一遍。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老家伙身体摇摇摆摆,走到爱迪身边去推他。“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

“够啦!”爱迪大声叫道,猛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膝盖的剧痛。他愤怒地盯着他的父亲,他们脸对脸地站着。他能闻到他父亲嘴里香烟和酒的臭味。

老家伙瞥了一眼爱迪的腿。他低声吼道,“怎么样?你……伤得……没那么重吧?”

他侧身击出一拳,爱迪本能地反应,一把攫住了他挥过来的胳膊。老家伙眼睛瞪圆了。这是爱迪头一回反抗,头一回没有束手待毙,没有摆出一副活该挨打的样子。他父亲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没有揍人的痕迹,他鼻翼外张,牙关紧咬,踉踉跄跄地倒退一步,使劲地把胳膊抽了回来。他两眼盯着爱迪,好像在看一辆远去的火车。

他再也没跟他儿子讲话。

这是留在爱迪的玻璃杯上的最后的手印。沉默。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了。当爱迪离开家搬进了自己的公寓,他父亲沉默不语;当爱迪找到了一份开出租车的差事,他沉默不语;在爱迪的婚礼上,他沉默不语;当爱迪回家看望他母亲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不语。母亲哭着苦苦哀求他父亲不要太固执,让一切都过去,但是,他父亲只是咬牙切齿地对她重复一句他跟别人说的同样的话:“那小子竟敢对我动手。”谈话到此结束。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忽略,暴力,沉默。此刻,在死亡以外的某个地方,爱迪靠在一堵不锈钢墙上,瘫坐在雪堆里,那个男人对他的忽略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令人无法解释的是,他仍然渴望得到那个男人的爱,那个即使在天堂里也不理睬他的男人。他的父亲。伤害已经造成了。

“不要生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他听不见你。”

爱迪猛地抬起头来,一个老妇人正站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她面目清瘦,两颊松垂,嘴唇上涂着玫瑰红唇膏,苍白的头发向后紧抿在头上,头发稀疏的地方露出了粉色的头皮。她那双狭长的蓝眼睛上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

爱迪记不得她是谁。她衣着过时,一条丝绸裙子上套着一件短背心,上面缝着白色的珠子,颈下缀着一只天鹅绒蝴蝶结。她的半身裙上有一个水晶扣,裙侧是一溜儿按扣和钩扣。她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双手举着一把阳伞。爱迪估计,她很有钱。

“并不总是有钱的,”她露齿一笑,好像听到了爱迪的心里话。“我差不多跟你一样,在城里的贫民窟里长大,十四岁被迫辍了学。我当过女工。我的姐妹们也一样。我们把赚来的每分钱都交给家里——”

爱迪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再听另一个故事。“我父亲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他毫不客气地问道。

她笑了笑。“因为他的灵魂——他灵魂的安然无恙——是我永恒生命的一部分。他其实不在这里。你在。”

“我父亲为什么要为了你而安然无恙?”

她沉默了一会儿。

“跟我来,”她说。

突然,他们来到了山脚下。餐车式饭店的灯光变成了一点光亮,宛如坠落在云罅中的一颗星星。

“很美,是吗?”老妇人说道。爱迪追寻着她的目光。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好像他在哪里见过她的照片。

“你是……我要见的第三个人吗?”

“正是,”她说。

爱迪摸了摸脑袋。这个女人是谁?蓝皮人也好,上尉也好,他起码能想起他们在他生活中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是现在?爱迪曾经希望,死亡将意味着同那些比他先去的人们重逢。他参加过许许多多的葬礼,擦亮黑皮鞋,翻出帽子,站在墓地里,脑子里绝望地想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走了,而我还在这里?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叔叔婶婶们。他的伙伴诺埃尔。玛格丽特。“终有一天,”牧师会说,“我们将在天国里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