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8页)

“夫人,事情很简单,就是抽鸦片。山东境内的鸦片瘾,已经到了十分悲惨的地步,甚至整个村子的人都离不开烧鸦片的烟枪。因此,班克斯太太,山东的卫生水准下降,传染病的发生率却高涨。而且,那些从山东来上海工作的人,就算他们自身本性诚实,不用多久也会开始偷窃,因为他们家乡的父母、兄弟、亲戚、族人,还有许许多多,都指望他们来满足毒瘾……噢,夫人!我只是想说……”

不只是督察此时不敢再说下去;我身边的秋良也倒抽了一口气。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张着嘴,凝视楼下的母亲。正是他此刻的神情,让我推测他后来对母亲毕恭毕敬,一定是从这个早上开始的。

不过,虽说督察与秋良两人,因为母亲在此刻所做的事而吓了一跳,我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部分。在我看来,她只是重新摆个站姿,准备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话说回来,她的举止我早已熟悉;也许对于不熟悉的人,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惯常表现的表情与姿势,的确会让人觉得心惊。

这不是说我完全没警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其实打从督察提到“鸦片”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可怜虫完蛋了。

他忽然闭口不语,无疑知道对方会打断他的话。不过,我记得母亲也沉默不语,营造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虽然无言,两眼却炯炯盯着督察不放——对阵了半日,才用冷静下藏着怒火、一触即发的口吻说道:

“督察先生,敢情您是要代表这家公司,来和我谈鸦片喽?”

接下来是针针见血的猛烈抨击,她对督察所用的这一招,我早已熟悉,而日后也还要听她陈述其中概要好多次:她先泛泛地批评英国政府,再把火力集中到私人企业,特别是摩根洋行身上,说他们不该从印度,输入这么庞大数量的鸦片到中国,然后冷眼旁观这整个民族陷入悲惨与堕落。说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常常高张欲裂,不过都尖而未破。她双眼始终不曾放松,最后问他:

“您不觉得羞耻吗?您还是基督徒、英国人、循规蹈矩的人吗?为这样的公司服务,您不觉得羞耻吗?告诉我,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来过活,您的良心能安吗?”

要是这位仁兄多点胆量,他也许可以指出,母亲之于他,也不过是公司同仁的眷属,并没有身份立场以这样的口吻、这样的言语斥责他。不过此时他知道再辩下去势必无法收拾,于是咕哝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保留自己的面子,就告退了。

在那些日子里,每次看到有大人——像是这位督察——还不知道母亲是“鹰派”的反鸦片健将,我都颇感意外。在整个成长的过程里,我一直认为母亲名闻遐迩,受人景仰,是中国鸦片毒龙的头号大敌。我得说明一下,关于鸦片的话题,在上海的大人并不会顾忌有无儿童在场,然而我年幼时,对这种事当然所知不多。每天乘车上学,我习惯看到南京路上有中国人摊成大字,躺在门口晒太阳,有一阵子,每当我听到母亲抨击鸦片,我总以为她帮的就是这种人。只不过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就有更多机会一窥这个错综复杂的主题。像是后来母亲举办午餐会时,也会要我在场。

这些聚会在我家举行,利用平常日子父亲在上班的时间。通常会来四五位女士,仆人引领她们到花房,里头已经有张桌子陈设在藤蔓与棕榈树之间。我会在旁帮忙递茶杯、茶碟,还有盘子,然后等待我已知那一刻的来临:母亲会开始问客人,要是她们“凭着良心回答”,她们会怎么看待公司的政策。从这一刻起,愉快的谈话结束,所有的女士都静静聆听母亲继续表达她对“我们公司的行为”的深恶痛绝,她认为那“不是基督徒与英国人该做的事”。就我所记得,这些午餐聚会总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得安静而尴尬,没多久这些女士就会冷冰冰地道别,然后漫步走向等候的马车或汽车。不过我从母亲告诉我的事情里得知,她也在公司同仁的眷属里,赢得一些太太的赞同,于是志同道合的人就会受邀参加她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