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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着刘先生走到柜子花丛下,他说:天真好啊。

天的确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给安德烈的字条上最后一句说到我将把我所有的作品献给他。当然这得他允许我献,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这样一个断肠人陪伴着另一个断肠人,不知需要多久,我们才会康复,去迎接下一次断肠。

刘先生指指长椅,说:燕子没有了,就有点儿热了。电灯泡你要不要吃?

我说:你呢?我去给你拿。

他说:好的。顺便看看,“美琪”演什么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里。去为刘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乱命名的某些话,竟有些诗意。他意思是说,“雨停了”,却说成“燕子没了”。FBI给我测谎,如果我把谎言说得像刘先生这样无邪、优美,会留下怎样的真与谎的记录呢?我的成绩是不是会更理想些?……

问:你和那个叫里昂的作曲家是什么关系?

答:没什么关系。

问:你和戴维斯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在中国首都,一次圣诞晚会上?

答:在美国首都。

问:你是否参与过中国军方的情报工作?

答:谁说的?

问:答是或否。

答:否。

问:安德烈·戴维斯先生是否和你谈到他在中国的工作?

答:没有。他一般不谈把我屎都能烦出来的所谓工作。

问:那他跟你谈什么?

答:恋爱。

问:你认为他是真的爱你。

答:是的。

问:你若要他提供国家的一些机密,你认为他会答应吗?

答: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任何一种机密都特乏味,更别说国家机密了。

我想着刘先生把冰淇淋叫成电灯泡,换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说不定会把“情报”命名为“热带鱼”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白郎宁手枪”、“雪芙莱轿车”、“大世界”。对于回归于浑沌的刘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与谎同样坦荡。

冰箱里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层薄底。我赶紧跑进储藏室。这里有个小屋般的大冰柜,里面冰冻着一块蛋糕。它是刘先生和玛伦达的母亲婚礼上的蛋糕。那个蛋糕宝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来,按说该在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由夫妇和朋友们共享。是什么耽搁了这个意义深远的“共享”?是刘先生躲避了它?因为他认为这座肥厚的奶油宝塔将他镇在了里面,永世地隔开了他和他心爱的菁妹?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罢,偏偏又是一年复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来世的相同一份无奈。

我不知在这块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到感到浑身冷透。

我回到刘先生面前时,他已睡着了。我母亲借着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风烛残年的恋人,借我的手替他盖上一条毛毯,借着我的怜悯心看着他嘴唇微启,一线口涎流出来,落到肩上,藕断丝连地牵住这一头和那一头。那根口涎在太阳中闪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离开那家爵士吧前还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劳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费。我一共给了经理两百块,随便他俩再添几巡酒,这个夜晚的开销该不会超出两百块。我不知道我付那笔账是什么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长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还是有恃无恐——反正一贫如洗之后可以到刘先生这里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付那么大一笔酒、饭账。在美国、慷慨一点儿也不让我好受,而这一回,它至少没让我难受。

我到了刘先生家以后只跟王阿花保持联络。她在电话上说她腹内胎儿的新动作新表情。她还告诉我海青出了一次车祸,保险公司的一大笔赔款可以支撑他们两年,他不必去给观光客画肖像了。她帮我中转所有信件。其中多数是安德烈来的。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告诉我他的生活,他新听来的笑话。他说我丢在他那儿的衣服,该干洗的他都替我干洗了。他还说他第一次看见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圣诞晚会上。他说我那天晚上看起来很美丽、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