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我母亲这才明白,李师长的出现和不出现都是她无法控制,也无从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许的;他不允许,所有的接近都会立刻中断。曾经那些接近积累的熟识,那各自心里有数的缱绻之情,都会随这个中断而不作数。她一个小包袱闯进大上海,路从来都是通的,她却闯不进这个荒芜的院墙。孤单单闯荡了几年的我年轻的母亲,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是多么孤单。

她湿淋淋的像只小野猫,调转头慢慢离开那座洋房。它是黄褐色,原色该是乳黄的,墙根生着碧绿的青苔,墙上贴了一张标语:欢迎人民解放军!标语的红纸被太阳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亲眼里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还宏伟坚固,是座宫殿。女性都是向往胜利者的,我母亲在这方面尤其典型。或许从修养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师长都不及刘先生,而刘先生不是从几个大战场驰骋过来的胜利者。我不知刘先生在失去我母亲时是否意识到这残酷的天条:女人眼中的胜利者总是英武骁勇的,总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我母亲回过头向三楼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只是无意地一回头,一抬眼,却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觉到雨水已打到骨缝里,她才收回目光和颈子,打算离去。这时却听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经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小卫兵。他青光头皮,两个赤脚一路溅起水花从楼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她,一手拎一只黑布鞋。

我母亲跟着两手拎鞋的小和尚头卫兵进了楼门。小和尚头告诉她上三楼去,师长正在等她去帮着起草一份报告。她上着潮湿气味浓郁的楼梯,心脏在里面撞着一层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来似的。

李师长见了她就说:洗把热水脸吧。

他叫卫兵打来热水,拿了一条崭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干净衣服来。我母亲在浴室里洗完脸,又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她发现李师长给她换的是一套家织白布的衬衫和军裤。衬衫是细针细线缝的,是个从来没见过西式衬衫的人想当然地在一件农夫小褂上安装了袖子、翻领、胸袋。胸袋上还用红线绣了李师长的名字和一颗五角星。我母亲用很宽的牛皮带凑合束紧裤子,衬衫大得如一顶小帐篷。

她走出浴室时,李师长说:你这样穿也怪好看。

我母亲说:要不是太大,恐怕蛮好看的。

李师长说:像我们队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们队伍上来呢?

你想来?

嗯。

李师长不吱声了。起身脸对窗子点了一支烟。他刚才就从窗子看见她怎样被挡驾,怎样灰溜溜调头离去,又怎样回头眼巴巴看着这个窗。他和她脸对脸相峙了好几分钟,只不过她在明处,他在暗处。他对着窗外说:你怎么站在雨地里傻挨淋呢?

我母亲一声不吭。她看李师长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发现杯里是空的。她提起茶壶,走过去。茶杯和茶壶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亲却把茶倒得细声细气。她把茶端起,递给李师长。那种默契,像俩人前生百般恩爱过。

我一直怀疑李师长这时还是否坚持不碰我母亲。她纤巧地捏着杯把,李师长是连同她那双手一块儿接过去的。那时李师长那么绝望,活到这时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给的甜头该是什么滋味,却刚一品尝,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测这个场面:他顺势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样就被搁下了。他把她顺势拖进他怀里,感到她娇滴滴的曲线即将化在他手掌里。

我母亲吃惊地看见李师长鬓角有三四根白发。她绝对没记错:他不曾有一根白发。

也完全可能是这样,除了他的身体,他其余的一切都触碰了她,紧紧拥抱了她。那个时代这样来历不同的男女间,一步到下一步之间,可以隔千山万水。他们自己把自己和对方相隔开,荷尔蒙只会更汹涌,感官只会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谁也不碰谁,感官却一潮接一潮地升涨,却永远够不着岸,那感觉当今的男女是没有福分去享受的。当今的男女牺牲了太多极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