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她想到曾经在镇上看见的两个姑娘,她俩是镇上医生的女儿。她们给父亲做帮手,戴雪白的口罩,头上顶个馄饨帽。她们进过县城的卫生学校,所有人都叫她俩“卫生小姐”。她们从来不穿绸缎,不穿绣花鞋。总是一身细布旗袍,冬天阴丹蓝、夏天浅蓝。她们从来不戴玉镯耳环,远远走过,人们闻到一股好闻的药水味。人们都说那是“卫生香”。我母亲看见卫生小姐的时候只有十岁。她开始拒绝艳色衣裳就是那年。在她十五岁半冬天的下午,她想,她得放弃那五百两黄金了。我当然清楚,我母亲这只井底之蛙在做这项人生选择时,只有两个参照,一个是等待发掘黄金的三十多个应姓子女半痴呆半瞌睡的面孔,一个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两个卫生小姐。我母亲认为卫生小姐的魅力,大过黄金。

我母亲坐在铅桶底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却一动不动,两个胳膊肘紧紧压住膝上的印花包袱。包袱里的十块光洋,是以这个转折点到广阔无际的未来的惟一保障,是她十六年积攒的压岁钱。她一分钱也没有乱花过。我母亲可以为一个她自己也不认识的野心克己修性,做到极至。我也不知道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的母亲,从哪里来的坚定信仰——她一定会有一番宏大的女性事业。我不能要求我母亲超越她的局限:凭她自身去成就自身。她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事业,就是通过一个男人来成就自身。我来点穿她吧:我母亲在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上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去擒一个有大本事的男人。至少像应家祖爷爷那样的男人。她想她要好好擦亮眼睛,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把那男人找到,抓在手心。

汽车到达南京的时候,天已黑了。所有旅客下车后,老司机说要把我母亲送到家门口。

我母亲说:谢谢老师傅,南京我熟得很,丢不掉的。

她轻盈地跳下车,在一盏盏路灯和阔叶梧桐之间,时明时暗,走出了老司机的视野。

我母亲走过街边一家小食铺,铺里一共六张方桌,张张都满,她正要退出去,靠近门的一桌客人叫住她。叫她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她笑嘻嘻地问我母亲:你们南京人都爱吃些什么?

我母亲看着她,满脸的莫名其妙。

她见这女子穿件黑白细格子旗袍,淡淡地化着妆。她身后的桌上,是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还有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口音都有点儿南腔北调。

穿黑白细格旗袍的女子问我母亲是不是在找座,我母亲点点头。她便拍拍那条长板凳,叫我母亲同他们一块儿坐,顺便告诉她们南京有哪些东西好吃,味道又不怪。

我母亲把从她父母、叔婶、姑姑姑父那儿听来的食品特产,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这当中她发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瞅着她,觉得她很好玩似的。她看见男子面前摆了一本簿子,半寸厚,是手工用针线钉成的。

他们按照我母亲的推荐点了菜,请我母亲一块儿吃。我母亲想,跟着他们不花饭钱,说不定住店钱也能省掉。我对我母亲的直觉十分佩服,她和任何人接触,头五分钟就能确定此人将给她多大益处或害处。她立即确定这四位外省人不会给她太大害处。一边吃着饭,我母亲听他们谈着她不懂的事:文明戏、剧本、角色。她在席间也弄清了几个人的姓名。穿黑白细格旗袍的女子姓魏,戴眼镜的男子姓刘。魏小姐不时讲到的事就是“刻钢板”。她很快弄清,所谓“刻钢板”就是写字。

我母亲突然说:我会刻钢板。

四个人一块儿扭过脸:一小时不到,他们忘了她的存在。

刘先生说:你刻过?

嗯。

魏小姐指着刘先生说:当心,他很会剥削人的!

刘先生不搭理她,拿出一枝笔,对我母亲说:来,写几个字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