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没事。大概做父母都有这个毛病,吹嘘他们的孩子。不过我并没有吹嘘‘阳光灿烂’。她的确没有那些弃儿的毛病。好像她不怕得罪我们,甚至不感激我们救了她。”

“你希望她感激吗?”

“这不是我希望不希望的问题。是她非常、非常独特。你说呢?”

“当然。”从五十年代中期,著名作家赛珍珠开始了这场拯救弃婴的神圣事业。她受不了美国士兵们打扫战场之后在无数韩国姑娘腹内留下种子,然后拍拍屁股回了美国。赛珍珠到处演讲,口干舌燥地动员人们掏腰包,给予千万个“蝴蝶夫人”一些关照。女作家已两鬓斑白,她将美国士兵们造的孽一一补偿,将他们留下的残局慢慢收拾,一直收拾到理查·福茨的小女儿“阳光灿烂”。白发苍苍的文学女泰斗伸出强壮的双臂,展开老祖母的拥抱,呼唤着:救救孩子们!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孩子!救救美国的孩子,救救美国良心!……

“‘阳光灿烂’不喜欢花,但很喜欢树叶、树枝;她也不爱玩具,但特别爱我的钥匙!你说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觉得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孩子,不过‘阳光灿烂’也很幸运,我们真心爱她。我已经开始为她储蓄她的教育经费了。你知道吗?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得二十多万!”

“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又没在打扫战场的同时在无数女性体内继续兵力驻扎。

“我相信‘阳光灿烂’将来一定会让我骄傲,一定会……”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谢谢你!”

“哪里的话。”

便衣福茨变得很动情。他辛辛苦苦寻觅我的行踪,问候我的归来,准时给我打电话,就是要向我抒发他这番激情的,我甚至被他的激情感动了,因为我听出他动真格的了。虽然这激情和我无关,但我不忍提醒他。他这样一个整天忙着逮人忙着审讯的便衣也难得激情激情。我甚至在他话音中听出了诗意;他说韩国女婴的到来让他想到那个著名的圣经故事,他说世上多少美好善良浪漫的故事就始于这样一个躺在竹篮里的婴儿,顺水漂流,漂到幸运之岸。漂到美国之岸的女婴‘阳光灿烂’当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难为他了,整天操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务,倒还未泯一腔诗意。

我的现实如此地缺乏诗意。或说诗意对于我的现状毫不切题。我需要多挣一些钱,需要睡足觉,争取不拖欠房租,争取上课不打瞌睡。这时我听理查说:还有你。

我说:“啊?”

他说:“你也是个顺水漂来的孩子。漂过太平洋,漂到我们的海岸。”

他这样诗意真要我命。三十来岁的便衣福茨原来也可以满口文艺腔。

“对不起,我明天有课,今晚必须读完这本书。一千多页。”

“什么书?”

“索尔仁尼琴你知道吗?”

“当然!”

他不大高兴我这么提问,似乎挺摔兑他。

“我正在读他的传记。”

“他也是漂来漂去,终于漂到我们的岸。”

“你是说索尔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个索尔仁尼琴被盛在竹篮里,随波漂流。这个喻象可不怎么样,比较恐怖。而且巨大的婴儿一从竹篮里站起就骂美国的大街。

“对了,下次我想听听你谈谈你的父亲。”

“好的。”不过我真想跟人讲的,或写的,是我的母亲。她从家里出逃,去拼打男人们的天下时,还不足十六岁。你怎么一字不问我这了不起的母亲?……

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回忆我上次讲了哪些有关我父亲的话。不能说错一句,错了一句就会被认为是谎言。我看着外面的路灯从百叶窗缝进来,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丝一丝。牧师夫妇开始做爱了,他们逐渐调整了方式,为了我好,他们现在闷声不响地作乐,在黑暗中不分你我,仅是地板的微微颤悠传到墙这边来了。黑暗似乎应去了一墙之隔,他们把我容纳到他们健康、年轻的夜晚活动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