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第3/4页)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噢。她叫什么名字?”这一页里居然有三个生词。

“她叫Sunly,阳光灿烂的意思。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离开孤儿院大部分孩子会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里对孤儿院有看法。她好像对许多问题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给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读报。等我读完报,发现她根本没动奶瓶!因为她对我读报纸不理她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说的“你看”是什么意思,要我看什么。看他的国际襟怀?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一样,有着接济全人类的志向?

“好像美国挺时兴领养韩国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词意颇模糊,令人难以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