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前尘旧事如幻(下)(第4/5页)

沈经历岌岌可危的身体与精神经不起这般惊吓,当日便撒手归西。郑氏也吓出了一场大病。

从小姐到姨娘,沈家连续死人,紧接着连沈老爷也死了,当家主母病倒,沈家一夜之间仿佛塌了大半。

树倒猢狲散,不少家仆婢女偷了家中金银细软与卖身契,逃往外地。郑氏每夜被女鬼索命的噩梦困扰,顾不上他们,更不顾上庶子。

沈柒得到了自由,再没有人打他、欺辱他,但却失去了更多:他没了相依为命的娘和妹妹,唯剩下一个年幼的弟弟。

他不想把沈晏当弟弟,但娘临终前的遗言紧紧箍着他,日夜勒在血肉骨头里,提醒着他——你们是亲兄弟。

他抱着娘留下的半罐椴花蜜,想狂啸,想杀人,但最终只是牵起沈晏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沈家大门。

沈柒独自养大了弟弟。

十五岁时,他应征入锦衣卫,没过两年,就利用刑讯犯官的机会,将与之相识的富商郑家与陈家牵连进来,做成了个官商勾结渎职枉法的大案。郑家与陈家被抄斩,在沈经历去世后又改嫁的郑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料被家人指认为共犯,也入了狱。她没等到上斩首台,就离奇死在狱中,浑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颈被麻绳紧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为自己,为娘和八妹报了仇。

后来他当上锦衣卫千户,却始终不娶妻不成家。他看着沈晏金榜题名,看着他入仕为官,在他迎娶当朝首辅孙女之日,喝得烂醉如泥。

当夜奉命追捕暗杀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对方一剑,身负重伤。

性命垂危之际,他不愿让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桥的桥洞下,用撕下的衣摆胡乱堵住伤口。

血水染红了大片河面,像娘临死前身穿的红衣。

姚氏的身影从河面浮出,长发披散,面青唇白,颈间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露牵着她的红衣,从背后探出头来,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样,喉咙处一个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时湿润,低声叫道:“娘。”

姚氏上前,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与肩膀,一如他幼年时,“跟娘走吧,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娘常说,人生一切苦厄,熬到尽头终有报偿。可我的报偿呢?”沈柒看着她,想要起身,却被心底强烈的不甘与眷恋绊住。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姚氏轻叹:“人生是无数个苦难的叠加,熬到尽头也就解脱了。所谓报偿,不过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罢了。走吧孩子,随娘走吧。”

她柔柔地牵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几步,冰凉河水浸没胸膛,他突然从心口深处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七郎。”

谁在唤他?

“我这是投桃报李,回馈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过谁?又被谁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他满手血腥,脚下垫着累累尸骨,从未指望过自己死后除了地狱,还有什么其他的去处。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他没有兄弟,也不想要兄弟。他只有娘和一个妹妹,妹妹在十一岁时死了,没过几日,娘也死了。

他有一个深爱的人,是这辈子的劫难,也是这辈子的报偿,那人是……是谁?

“我的命,你叫我一声相公。”

“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逃不开。认命吧。”

“多日未见,想不想你相公?”

“相公也想你。住一两日哪里够,须得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