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的实质是尊重

窦文涛:我们常说的“市民文化”,港台那边叫“小市民”,这种小市民道德跟过去上海的小市民一脉贯通吗?

陈丹青:不太一样。最近我见到网上一篇文章,写得很有意思,说去过上海的人最受不了上海人一句话——“你们乡下人”。作者为这句话辩护,说上海是第一个在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城市,也是第一个居民群体自愿摆脱古老的、农民式的价值观的地方;上海人说“你们乡下人”,不是因为你来自乡下,而是你的行为不文明。他举了很多不文明的例子,讲得蛮有道理。

窦文涛:过去说上海人“势利眼”,看来没错(笑)!

陈丹青:并不是说,你是乡下的,他是城里的。不是这意思,是文明问题。

窦文涛:就像有些西方人看到中国游客在那儿大声喧哗,随地吐痰,会有些瞧不起。

陈丹青:这是一种礼。过去江南人家,哪怕是弄堂里的贫民,出门见人也会弄一弄头发、拉一拉衣服,不会这么直接出去见人的。这种礼古代就有,后来向西方礼仪靠拢。我记得小时候有些有钱同学的姨妈或者家里人都有一个英文名字,他们出门不讲,悄悄在家里讲。这是1949年以后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力图保留的西化习惯,包括称呼上的。上海市民过去假想自己是伦敦或巴黎那样的居民,后来这个过程被中断了,跟大家一样被乡村化,但是有一些家庭还保留了这个。

我不觉得今天还有“江南水乡”这回事,剩下的只是碎片、残骸,像动物园一样保护起来的空间。

今日江南不是一个有机的现实,而是一个历史词语。不过这一词语变成商业招牌,还有开发价值,还能赚钱。

江南水乡没有了。我从国外回到上海,发现上海也没有了。

——陈丹青《退步集·古镇:衰败与沦亡》

窦文涛:我们中国人的老传统是人与人之间交往要温、良、恭、俭、让。礼的内在实质是尊重,庄静自强。

梁文道:但是今天人的火气好像都很大,许多知识分子开座谈会互相辩论的时候,都先把对方从立场上挖起,全盘否定,全盘推倒,说话自然没礼貌。最后大家都不按规矩来了,本来很好的一个辩论,最后变成“我让你的教授升不成”“我找人报复你”之类的。

窦文涛:我们发表一个观点时,说话的腔调、姿态往往超过内容本身,到最后变成吵架了,谁声音高,谁就能压倒谁;谁骂得损,谁就占上风!旁观者也在看戏。

梁文道:其实,说话越有道理姿态越低。我小时候在香港看电视,英国国会辩论得那么激烈,可是两个议员即使彼此开火,也总会说一句“我很可能是错的”“我这么说,您或许会不同意”。中国人看了,可能觉得这太虚伪了。

窦文涛:是啊,咱把这个叫“造势”。据说当年一帮人联名写信反对爱因斯坦,爱因斯坦说如果我真是错的话,一个人就够了,一百个人有什么用呢?这就是科学家!科学家论是非,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陈丹青:没有数量的关系。

窦文涛:咱就是以多为胜。

陈丹青: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我想往深了说是集体性对这个时代的不信任。在不信任里,他不安全,所以才会对任何跟他意见、话语不一样的人产生对抗。

窦文涛:不安全会产生受迫害妄想症,是吧(笑)?

陈丹青:美国人或英国人开座谈会,大家不会那么躁动,急着要说服别人。因为大家是在谈学问,不会牵涉其他事情,大家信任整个状况。而不信任指的是什么呢?现在学者、艺术家或经济学家聚在一块儿,其实他们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算盘——我的观点出来后,我在这里面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会失去什么?他在想这个。这就是不信任,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