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贵族单纯得一塌糊涂

窦文涛:见过和没见过还真不一样。我最近看篆刻家陈巨来5先生写的《安持人物琐忆》,太有意思了!他在书里回忆了很多他见过的人,比如袁寒云——袁世凯的二公子,那家伙真叫一个文采风流!他说这样一个翩翩佳公子,又是青帮老大,有很多徒弟,但真见到他,“恂恂如也”,待人那样谦和礼貌——

陈丹青:对各色人等一视同仁,这种人我小时候见过。真正有钱人家的子弟,根本不像电影里演的那种恶霸公子,横得要命。

袁克文(1889—1931),别署寒云,袁世凯次子,诗词家、书法家、天津青帮帮主,号称“南有杜月笙、北有袁寒云”,与张伯驹、溥侗、张学良同为“民国四公子”。才华横溢,风流倜傥,除元配妻子外,还娶了五个姨太太,没有名分或“一度春宵”的情人就更多了。中年千金散尽,靠卖字鬻文为生。死后家里竟办不起丧事,靠帮会的徒子徒孙凑钱出殡,有些妓女也扎了白头绳前来哭奠。

他们其实单纯得一塌糊涂,对钱没概念,对穷人、富人没概念,见到个生人就高兴。真正的贵族,用咱们现在的眼光看,很傻×、特单纯。

窦文涛:陈巨来就讲袁寒云,说他流连青楼,死的时候很多青楼女子为他送行,可是一桌子喝花酒的时候,他对女子碰都不碰,待之以礼。后来陈巨来问他,为什么这样?袁寒云说,我只单独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有一些亲昵举动,如果在人前,对这女人就太不尊重了,那不是风流本色。

寒公虽好色逛游,但对于妻妾及亲族等等,均端肃不敢有所涉遐想者也。平日对任何友好,亦毫无口不离牝牡等等。更可贵者,率余畅游青楼前后达百次以上,见其对任何所腻之妓,均一如普通友人一样,从未动手动脚,稍露轻薄之态。任群雌粥粥,众星拱月,他亦彬彬有礼分别待之,有时在中午即率余往游,见所欢正梳妆时,即取粉携脂,殷勤侍奉,至今余读《红楼》小说四十四回中“平儿理妆”一段,他像极了宝玉神态也,若篦头等,则不屑为之了。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袁寒云轶事》

陈丹青:陈巨来写陆小曼也很传神,我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写陆小曼能写得让我想象出她这个人来,只有他写的好像真能见到陆小曼。小曼并不像大家说的是个风流女子,她是有真性情的。此外他写民国狂人也很有意思,那时候人的性格不受压抑,一方面有约束、有规矩;另一方面,人的个性其实蛮不羁的。

窦文涛:书里讲到大画家溥心畲的一个细节,人家送他几方印,他拿来看了看,随手就交给陈巨来,说正好磨了,你给我刻印。这要让我们看,是对送印的人不礼貌,但他也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皇亲国戚,从小就这样。

小曼一生男友,一一数之,可成一点将录,最著者为胡适,不图临终时最后见者为余,送入火坑时又只余一人,殆虽未能称为有始,而可云有终耶?她当年在北京时如何骄娇,余只闻尹石老及一吴济川(吴眉生之子)二人形容之。但自余廿三、她廿五,相识后,觉只有娇态,但无一轻浪之言行,又生平不背后诋人,存心忠恕,如大雨之妻月波,小曼从不言及其“白兰花”出身,即其例也。尝有一次于烟榻上问余曰:“某某,吾与你相识近廿五年了,你看吾究竟是一淫妇否?”余云:“瑞午与你二个,‘老枪’则有之,淫妇未必也。”初,吴湖帆对之鄙视之至,认为余不应与之为友,及新中国成立后,吴、陆相识了,亦云:“当年把她看豁边了。”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陆小曼》

在此二月中,溥嘱余刻者,达三十余方之多。以前所用印均为王福庵之作,至是时悉为被渠磨去了。一日有顿立夫(原为福庵拉车夫。后王收为弟子,印神似王也)由荣宝斋经理梁子衡携之晋见,并赠印二方求正。溥略一展现,即随手付余,笑笑曰:“正缺石头,请你刻吧。”余见顿方在座,婉告之曰:“这刻得很好,可留用也。”溥曰:“你不磨,吾磨。”言时即就砚砖上磨去了。可怜连刻的什么字,他都未见也。梁大窘,顿立起即去了,溥若无事坦然也。又一日,吴仲垌以手集古人印拓一册呈之,溥又略一翻阅,即随手给余曰:“送你吧。”余曰:“吴先生拓得精极的,我不能要的。”溥曰:“你不要?”即向字纸篓中一丢了事,使吴大窘而去,溥自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