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第4/5页)

可是——三王迟疑着发问了,可是,照这样说,“现在”不就是没有意义的了?“现在”,我们应该怎样度过呢?难道无所事事吗?应该说,三王道出了其他两位的疑问,大王的观点令他们都感到了消沉,这可是一种不好的情绪。大王又轻一击掌,喝一声“好”,这是一个好问题,大王说。“现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现在”的意义就是“度过”。有没有进过庙堂,看见过“渡海观音”?就是那个“渡”字,我喜欢渡海观音——二王忽骇声道,观音是娘娘啊!大王心里不由一惊,但他立刻镇定下来,观音是男女同身,菩萨哪有雌雄?然而,二王的话终究触动了他,他一下子减了说话的兴致,略说了几句关于“度过”的观点,便收场了。

四个人各自睡在被窝里,看着被雪光映亮的窗玻璃,只剩那么几块窗玻璃,大多是用木板钉上,但窗缝和门缝里依然透进光。那三个的心里都有点不安,他们觉着大王今天的讲述,似乎,章法略乱了,他最后也没有说清楚,“现在”的意义。再有,这山里的雪天,终有些怪诞,没有人,除了他们自己,他们自己似乎也不是人了,而是一种山里的动物,比如松鼠,还有冬眠的蛇。他们真的就像大王说的那样,到了“未来”,就是说,去到来的地方,也就是说,归进了无限。多么虚枉啊!忽然间,有扑喇喇的声响,窗前掠过几团黑影,原来是雪压不住树枝,落了下来。本来就与世隔绝,如今雪又将这僻静的一隅裹起来。他们中的哪一个,想起“坟墓”这个字,他想,他们好像躺在坟墓里。大王已经响起轻柔的鼻鼾,这就是大与小的差异了,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之际,那些巨型的兽类,全是沉静的,而小兽们则骚动不安。

下一日在雪天中平静度过了。再下一日,雪停了,山体依然蒙在雪中,依然平静度过。之后的一日,山腰新开的公路,就上来了车;然后,景区开辟的较为整齐的山路上,就有了人迹。当来人绕过几面山屏,出现在空地,他们正在往篮板上投球,一只瘪了一半的篮球,板上的雪粉震落下来,洒了他们一身。看见来人,他们一点没有惊慌,甚至于,很奇怪地,还流露出一点高兴的表情,似乎是,终于看见人了!终于有人来接他们出山了!在最初的缉捕行动所难免的紧张过去之后,接下来的却是一阵子气氛热烈的谈话,双方都在询问与诉说,好像分别的人重聚了,来不及地要了解彼此的情形。太阳老高了,照耀着雪山,明晃晃的,天地豁然开朗起来。他们被来人前后挟持着,走在下山的道上,不一会儿时间,就走到公路,然后上车。大王,二王,三王上一辆中型警车,毛豆则单独上一辆小车。毛豆在这里出现,使前来的上海警方感到十分意外,他们以为他已经丧身于劫匪的手下。

案子破的很简单,先是在苏皖地区侦破一个销车市场;继而查到一辆桑塔纳,虽已改头换面,依然看出是上海地区的出租车;通知上海,正好与上海报案登记的丢失车辆相符;顺藤摸瓜,大王这个人便露出水面。新年前夕,苏,浙,皖,沪几地联手搞一次打击劫车路匪行动,就正式立案并案,着手侦察。也是大王的劫数,他正巧回了一次家,盯着的派出所民警看了个正着,依着安排,没有动手,只是跟到了山脚下,最后由一名山民带路到此。这户山民每日在院里收拾笋干笋豆,看得见钨矿的废弃地,好几回看见那里有烟升起,心中就存几分狐疑。

毛豆坐在车里,忽听满耳的沪语,一时间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听他们称呼他名字,“韩燕来”三个字,方才有些醒悟,定了神。他们问他那几个的名字,他竟又恍惚了,茫然摇头说不知道。他们不相信,他自己也觉着惊讶。他们竟然从来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一直都是称诨号来着。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方人氏,朦胧中想起,最初他们上车时,为不让他听懂,他们说的是不解的方言,可后来,他们都以普通话交谈。说起来,他们互相什么都不了解,可是,他们就像是亲兄弟。毛豆眼睛里忽然热辣辣的,他想,他们真的就像亲兄弟。现在,他们在哪里呢?毛豆扭头往后看,被身边人辖制住了,这时,方才明白自己的境遇。他又接着被问了无数问题,不知是不惯听沪语,还是因突变的事故打击,一时变得很迟钝,他少有回答上来的。最后,问的人也厌倦了,放弃了询问,他却又问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回答是“上海”。车进上海,已是华灯初上,毛豆只觉着,一片灯海浮起。他将头伸在窗前,贪婪地看这城市的夜景。相隔只一年,他已经认不得它了,那么多的人和车,从窗前飞快地掠过。他的眼睛,简直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