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第3/4页)

我谈到空白纸张并非偶然。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读过三年的建筑学,但我没有毕业去成为一名建筑师。如今我认为,这和我在那些白纸上涂抹的浮华的现代梦想有很大关系。那时,我知道的就是,我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或像从前梦想多年的那样,成为一名画家。我扔掉那些空无一物,令我震颤、恐惧、头晕目眩的工程图纸;而后我坐下来,看着那些同样令我震颤、恐惧的稿纸。我就这样坐在那里,至今已有二十五载。当一本书在我脑海里成形之际,我相信,自己就此迈上了新的旅程;我相信,那个世界将会顺从我的想像——如同我还是个建筑系的学生,正梦想着建造楼房。

那么,让我们来面对那个二十五年来,我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吧,而且,时至今日,我也仍时常这样询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答案是:因为我以为,我倾注了全部梦想的那些稿纸,是空白的。但在经历了二十五年的写作之后,我开始渐渐明白,那些纸,从来就不是空白的。现在,一坐到桌边,我就完全清楚,我是和传统坐在一起,与那些彻底拒绝向规则和历史低头的人坐在一起;和一系列巧合、混乱、黑暗、恐惧以及肮脏之事坐在一起;和过去、过去的幽灵,还有官僚主义以及我们的语言都想要忘掉的一切坐在一起;和恐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梦境坐在一起。要使所有这些跃然纸上,我就要从过去汲取材料,写我的小说,写那些西化人士以及我们的现代共和国想要忘记的一切。但我的小说同时也拥抱将来,拥抱想像世界。二十岁时,我以为建筑能帮我做同样的事情,我极有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但在那时,我还是一个坚定的现代主义者,渴望逃离一切重负、肮脏,以及遍布幽灵的黄昏,那就是历史。更有甚者,我是一个乐观的西化者,相信一切都会沿着轨道循序渐进。至于我居住的那个城市里的人,因为各自的历史和所在团体的复杂性,他们不遵守任何规则。这些人不在我的梦想之内。相反,我视他们为障碍,他们让我的梦想变得难以实现。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他们绝不会允许我在那些街道上,建造我想要的建筑。而一旦我把自己关进房间,写写他们的人生,他们反而不会再反对我了。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整整这段时间,特别当我不再对有人会发表我的作品抱任何希望时,我常反复做这样一个梦:我是一名建筑系学生,在建筑设计班,正在设计一栋楼,但是马上就要交稿,时间所剩无几。我坐在桌前,竭尽所有,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被一堆未完成的图纸和纸团所包围,四周的墨水点像北美南蛇藤一样盛开。随着工作的进行,我的头脑中冒出比先前更为出色清晰的想法,但不论我怎样疯狂努力,那可怕的最后时刻还是很快就来临了。我完全清楚,自己再没有机会实现那个伟大的新想法了,就像我没有机会完成这张纸上的建筑一样。在剩下的时间内无法完成设计,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错。当我憧憬着更强烈的感觉来临时,就会由于负疚而极度痛苦,于是我醒了过来。

首先要说的是,我总做这个梦是出于一种恐惧,是出于害怕自己会成为作家的那种恐惧。要是能成为一名建筑师,我最起码会有体面的职业,最起码会有丰厚的收入,去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但当我开始含含糊糊地说起我要当作家写小说时,我的家人警告我,将来我在经济上一定会捉襟见肘。因此,面对那些一直伴随我的内疚与恐惧,这个梦可以缓解渴望带来的痛苦。因为,如果我学做一名建筑师,那是在“正常”的生活范畴之内。这样努力工作,赶时间;这样热切地梦想——其实正是我后来的生活特点。只是事到如今,我写小说再不会去赶什么最后期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