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第2/4页)

通过街区人们的闲聊,以及那位杂货商的热情指导(他现在已从一名有用的中间人变成了房地产经纪人,同时仍是一位收取佣金的不动产经纪人),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参观了那个地区的数百座老公寓——所有来自通杰利的库尔德人居住的街道;加拉塔的罗姆人住区,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清一色坐在门廊上,看着过往行人;还有小巷子,一些无聊的老女人总爱趴在窗边向下叫喊,“干吗不让他上来,看看这里哟?”我在这些地方看到了几近坍塌的厨房、被随意一分为二的旧起居室、台阶磨损严重的楼体,还有那些被地毯遮盖的裂了地板的房间;我看到过储藏室、器具店、餐厅,还有很多破旧的豪华公寓——它们的墙体和天花板上有精美的石灰雕饰,现在大多变成了灯饰店;空荡荡的建筑物在慢慢落败,要么是没有主人,要么是楼主已经移民,或是陷入了财产纠纷;有些房间挤满了孩子,就像堆满物什的碗橱;阴冷的底层,潮湿的墙体发出霉腐的气味;地下室里,有人仔细地堆满了木棒,有的是从树下捡来的,有的是从垃圾箱或后街拾来的,旁边还堆着铁块和其他垃圾;台阶高低不等的楼体;漏水的天花板;电梯、照明灯一概损坏的楼房;当我走在楼梯上经过一些人家,经过一些人们仍在床上睡觉的人家,那些围着头巾的妇女总爱从门缝里打量我;人们用来晾晒衣服的阳台、写着“禁止乱丢垃圾!”的墙面、孩子们玩耍的花园;还有各家千篇一律的大衣柜,他们使卧室的其他一切都显得狭小局促。

如果不是我一间一间地看过这么多房屋,我决不会如此清晰地发现人们在家里常做的两件基本事情:(1)伸展四肢,躺在椅子上、沙发椅上、沙发里、铺着垫子的长凳上或在床上,然后开始打盹;(2)整日看电视。他们经常同时做这两件事,一边还要抽烟或喝茶。在这些基本上有着相同房产价值观的城区,建筑物内给予楼梯的空间就显得过多了;我发现几乎没有房屋能够摆脱这种设计。有很多房屋被楼梯占去了大量面积,临街的房屋仅有十五到二十英尺见方,后面就没有房屋了。看到这些,我不禁想到,如果忽略城市中这些屋子正面、楼房和街道,而是变魔术似的使这些成百上千的楼梯和楼梯间显露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这么一想,我看到伊斯坦布尔的房产分割开来竟是密如森林般的秘密楼梯。

看到最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尽管楼房正面都是些小而简朴的居室,它们是由亚美尼亚建筑师和承包商在一个世纪前为希腊人、黎凡特人建造的,但它们如今却被派上了有趣的、截然不同的用场。这是它们的建造者始料未及,甚至无法相信的。多年的建筑专业学习使我认识到一件事情:建筑体现着建筑师和购买人的梦想。在上个世纪初,凭空构想出这些楼房的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黎凡特人被迫离开之后,这些房子渐渐反映出后来居住者的想像力。这里,我想说的,不是那种建造了房屋和街道、赋予城市以某种特殊面貌的积极的想像力。我说的是一种被动的想像力,它属于那些来自远方的人们,这些人来到这里,面对着已经呈现出某种面貌的街道和楼房,为了适应这种风貌,于是改变了自己的梦想。

我可以把这种想像力,比做一个孩子在午夜时分上床之前,走在漆黑的房间里,透过墙上的阴影看到的某些幻象。如果他睡在一个陌生、可怖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它想成某些熟悉的东西,使它不至于过分可怕。而如果他在一间干净、熟悉、令他感到安全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幻象比做某个神话中的可怕生灵,来为自己编造一个梦幻世界。在这两个例子里,他的想像力所依照的,都是身边这个偶然出现、支离破碎的影像,从而为自己建造一个符合所处场景的梦想世界。因此,对一位想要在空白纸上创造新世界的人来说,想像力是不可靠的,它只对那些渴望适应现存世界的人有用。上个世纪伊斯坦布尔经历了移民潮,工厂企业从一个地方搬至另一个地方,新一代土耳其中产阶级的产生,还有西化的梦想,它促使许多人抛弃这些楼房和败落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在伊斯坦布尔,你随处可见这种入乡随俗的第二想像力。有些人新建了隔间;有人把楼梯间或小凸窗变成了厨房,把门厅变成了储物间或客厅;有人在某些最意料不到的地方摆张床,摆个衣柜就能增加生活空间;有人将墙体、窗户堵上,或在墙面上凿出新的窗户和门,或钻一个穿墙而过的孔洞;有人在楼房里装了炉子,管道弯弯曲曲爬满墙体和天花板,有人借此将这些地方占为已有。在一个世纪前建造这些楼房的建筑师眼里,这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