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卡尔斯笔记中的雪(节选)(第4/4页)

2月26日 星期二 早晨

今天早上,我五点半醒来。天已经亮了,但街上空无一人。我坐在宾馆里的小桌子前,桌子上镶着镜子,我开始写作。在卡尔斯,只有这么早的时分,在这里醒来,知道自己将再次穿越荒凉的街道,再次步入那间茶室,然后潦潦草草地作些记录,我才会感到高兴。犹如每次即将返回伊斯坦布尔的时刻来临之际,我渴望把整个卡尔斯都记录下来——它哀伤的街巷、狗、各类茶室,以及理发店——把它们留在胶卷上,将其埋藏。

在卡尔斯的最后一个早晨

这是我在卡尔斯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沿着结冰的路面走了片刻。每次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卡尔斯,我仿佛总是有着难以承受的深重忧郁。简朴的生活、温存的友谊、亲昵的感情、脆弱的生命和它的延续,以及身处时间流逝缓慢之地的感触,所有这些都将我和卡尔斯紧密连在一起。

今天早晨,那个馅饼小贩又到团结茶室来了,头上依旧顶着托盘。我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团结茶室里和我坐在一桌的朋友们聊起了失业问题,谈到了在茶室里那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感受。“记下这些了吗?”他们问道,“记下来。共和国总统养活了我们公民。总统是个好人。其他人只知道偷摸,投机取巧。记下来。议员们年薪二十亿,他们还要剥夺我们的权利,赚取上千亿。记下来,再记下我的名字。写吧,写吧!”

坐在团结茶室的人们,尽管贫穷,却不是卡尔斯境遇最糟的人。例如,刚才我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是个绅士,曾经有过工作;其他人,有的做过生意,后来失败了;有的曾是医院主管、部门经理,现在退休了;有的人有自己的运输车。但是如今,他们都无所事事了,就像上次我们在这里遇到的那个破产的裁缝(他曾经拥有不小的服装厂,织布机有十二架)。这些人都曾富有,也获得过成功。这是团结茶室与其他茶室的不同之处。光顾其他茶室的,几乎都是绝望的无业人群——他们是文盲,居住在城市的贫民区内。而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却是老式综合俱乐部的延续。

“这儿没有一个人感到快乐,一切都是被禁止的。”有人说。卡尔斯的每个人都在抱怨;没有人感到快乐;每个人都处在痛苦崩溃的边缘。即使城里尚有片刻宁静和安稳,以及奇异的平和氛围,那也是因为,满街皆是悲哀和无助却努力表现出和平模样的人们。政府压制一切变革的可能,甚至不惜以武力镇压。快乐已是遥远的另一回事。当然,这是在写小说时,我自己的感觉。我感到自己内心浮现的,并非因无法分担这些人的命运而感到的内疚,而是一种绝望之感。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看得见的未来,这里丝毫不会有发生重大变革的希望。但还是让我相信有这个希望,并且是由衷地相信吧。让我怀着如此的信念来写小说吧。我能为卡尔斯人做的最大好事,就是诚心地写作,写一部好小说。

[1] Kar,土耳其语,意思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