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读还是不读:《一千零一夜》(第2/3页)

三十年后,我现在觉得自己明白了当初是什么让我如此困惑:在大多数故事里,男人、女人都卷入了永恒的欺骗战争。他们之间永无休止的花招、诡计、背叛以及挑衅都让我不知所措。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女人值得信赖。女人说的话你都不能相信;除了耍弄小花招和诡计叫男人上当之外,她们一无是处。这种情况在书中第一页就出现了,山鲁佐德[3]为了免于被一个残酷的男子杀害,就用讲故事来迷惑他。假如这种模式在书中再三重复的话,就只能说明,它反映了在产生这种模式的文化中,男人对女人怀有深深的、无法消除的恐惧。这种观点能恰如其分地证明女人用得最好的武器就是性诱惑。从这种意义上说,《一千零一夜》有力地表达了当时男人无法摆脱的最大恐惧,那就是女人可能抛弃他们,给他们戴绿帽子,迫使他们忍受孤独。有一个故事激发了人们最强烈的恐惧感,也展示了受虐狂极端的快乐。在这个故事里,苏丹王的所有妻妾都和黑奴有染,这无疑证实了男性对女性最大的恐惧和偏见。因此,现代土耳其的通俗小说家们,甚至包括热心政治的“社会现实主义者”凯末尔·塔希尔(Kemal Tahir)[4]之流,都要尽其所能从这个故事里挤出点东西来。但是,二十多岁时,我耳闻目睹的都是“决不可相信女人”之类的典型男性恐惧,因此,我觉得这些故事令人窒息,过于“东方化”,甚至有些粗俗。在那些日子,《一千零一夜》似乎特别迎合偏僻街道的趣味和爱好。粗鄙的、两面三刀的、邪恶的人(如果不能一直保持丑陋,他们就会变得丑陋,以产生道德沦丧的戏剧化效果),这简直让人深恶痛绝,因为他们一而再地展示出最恶劣的品质,仅仅就是为了让故事持续下去。

第二次读《一千零一夜》,让我产生反感的原因可能源自于宗教气质。这种宗教气质时不时会折磨着处于西化过程中的国家。那时,像我这样自视现代的土耳其青年,看待东方文学经典,就好像面对着深邃得无法穿越的森林。现在,我认为,当时我们缺乏的是把钥匙,是一种进入文学的方法,它既可以保持现代的世界观,又使我们能够欣赏到阿拉伯式的花饰风格、幽默轻松的打趣和散漫随意的美妙。

直到第三次读《一千零一夜》,我才爱上了这本书。不过,这次我想弄清楚的是,这么多年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西方作者,是什么使这本书成为经典。如今,我把这本书看成是一个伟大的故事海洋,一个没有尽头的海洋,它的雄心以及秘密的内部几何构造让我惊讶。我一如既往,从一个故事跳到另一个故事。倘若一个故事令我觉得乏味,我会中途把它抛下,转而去看别的故事。尽管我已断定故事的形式、均衡和激情比其内容更吸引我的注意,但归根结底,最能投我所好的,却依然是穷街僻巷的趣味,是那些我曾经深恶痛绝的、龌龊的细节。也许,随着岁月既长,漫长的生活经验会使我逐渐认识到,背叛和邪恶本来就是生活的组成部分。所以,第三次阅读才使我终于能够将《一千零一夜》当做艺术作品来欣赏。我欣赏其亘古永存的逻辑、伪装、捉迷藏的游戏,还有如此之多的戏谑故事。在小说《黑书》里,我吸收了哈伦·拉希德(Harun al Rashid)[5]的精彩故事。他在夜晚乔装出行,监视另一个冒牌顶替的假哈伦·拉希德。我对故事进行了改动,想借此营造伊斯坦布尔20世纪40年代黑白电影的感觉。在相关评论以及英文注释本的帮助下,我在三十四五岁读《一千零一夜》时,已经能够欣赏到该书特有的秘密逻辑、内幕笑话、深长意味、平淡或离奇的美、卑俗的插科打诨、厚颜无耻和庸俗无聊。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藏宝箱。我早些时候与这本书的爱恨关系已经不重要了。当时,那个看不出书中世界与自己的世界无异的少年,没有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接受生活。那些将该书当做粗俗读物而弃之不顾的愤怒青少年,可以说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因为我已经渐渐明白,就像我们不能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一样,如果我们不能按照《一千零一夜》的本来面目来接受它,它就仍然会是我们巨大不幸的来源。读者应该不怀期待、不存偏见地来读这本书,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读,随着自己的异想天开而游逛,听从自己的逻辑。而我现在可能已经说得太多,因为让读者带着任何先入之见去读这本书,都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