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地和牛羊充公以后,官寨就成了孤零零的寨楼,昔日喧嚣繁盛的场面不再,以前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为一些财产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三房老婆,如今面对的是接受批斗、坦白交待的接踵而至,更为严峻的是要与桃花寨的所有人一样下地劳动。

桃花寨坐落在岷江左岸的台地上,寨子很古老,很独特,户户相通,家家相连,以水相贯。其间有两户人家例外,一户是黑土坡的张家,一户是老地主。以前官寨是桃花寨的一个中心,人们聚集在那里,财富向那里涌流,张家也占得一坡好地,在黑土坡安身立命。现在,一切都以桃花寨为中心了,每天早上的派工在寨子上,每天的三顿饭以寨子为点,大小会在寨子上开,就连玉米、麦子归仓以后分配都在寨子上,这下可苦了官寨和黑土坡的人。

老地主前两房老婆,大老婆没有生育,二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在十几岁上,在阿姝入门不久时便出麻疹去世了,二老婆记恨阿姝,说这妖怪的命硬,这一家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刚解放不久,人民政府要批斗、改造,大老婆吃不消上吊了,偌大的一个官寨就剩二老婆和阿姝以及小姝。

阿姝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接受批斗,活路不重时,她把小姝带在身边,活路重时,她就把小姝锁在官寨里。整整一天,小姝哭得死去活来,但这是没有办法的,谁叫你生不逢时,生在地主的家里呢?

天宝看见阿姝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风韵,心里一股股地绞痛,但他又能怎样呢?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阿姝,让她改造。天宝不知什么叫改造,但他看得出来,改造就是把人往死里整,让享福的人变成受苦受难的人,把漂亮的人变成丑八怪。他看见阿姝点玉米抓粪时那种难堪的表情,眼泪掉在粪箕里,后面的人跟着她骂,一会掉下一大片,盖窝的人“欠账”以后,歇气时总有人去帮忙“还账”,但阿姝没有人去帮,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沿着玉米窝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应付。天宝向队长要求给他派抓粪的工,胡三爷望着他半天不出声,他坚定地说:“我必须去抓粪。”胡三爷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还是明知故问。

“那是女人的活路,工分少。”

这以后他和阿姝做同样的工作,男人,更何况天宝这样的男人,做女人的活就更不在话下。所以当阿姝跟不上时天宝便手脚麻利地帮她抢进度,让阿姝不掉队,阿姝好感动。一到歇气时便坐到离人们很远的地方掉眼泪。

这下二先生却不高兴了,提出男人的人手都不够,为啥还让男人去做女人的活。其他人也给胡三爷提意见,胡三爷起初是坚持的,毕竟都在官寨共过事,况且都还得到过老地主的关照,但巧珍找胡三爷说话了。

“三爷你硬是把天宝往火坑里推,是不是要拆散这个家。”

这话把三爷的嘴给堵住了,三爷只好叫来天宝。

“明天你还是去背粪水吧?”

天宝望着三爷,眼里有哀求的泪水。

“大家意见大,差点给我开斗争会了,再说巧珍也给我提意见了。”

天宝不语,低下头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说:“那我去挖窝子。”

胡三爷一下就明白了天宝的打算。微微地点头,会意地笑着说:“把阿姝调到你那把锄头去。”

“不是,我去换阿姝那把锄头的挖窝子的人。”

点玉米是流水作业,讲团队精神,七个人为一把锄头,领头的是挖窝子的,接下来依次是丢种子的、浇粪水(稀粪)、抓干粪的、传粪的、盖窝子的,另外还有一个跟在挖窝子下手直接点豆子的,一般来讲一个生产队可以组织四五把锄头。

天宝拿到了锄头就有了主动权,速度在他手上,权利也在他手上,所有的理由都在他手上。因此。他把窝子挖得大大的,不是点到为止,不顾质量,而是两锄,甚至三锄,速度一下就慢了,阿姝也就跟得上了。其他几个头领责怪他太慢,不过瘾,不刺激,他却指责小伙子们太毛躁,不用心,批评他们说:这样种地,年底估计连草都收不到好的。年长一点的都认为天宝是对的,点豆子的、盖窝的、浇粪水的都说这样好,质量高,那些不服气的小伙子才哑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