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之妻(第4/11页)

“那晚,大谷先生很斯文地喝完酒,阿秋付了钱后,他们俩又从后门一起回去了。不知为何,我对那一晚大谷先生文静优雅的样子印象很深。魔鬼第一次来到人们家里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装出这么一副单纯可爱的假象呢?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店就被大谷先生瞄上了。十天之后,大谷先生一个人从后门进来了,一进门就拿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那时的一百元可是一大笔数,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元,或者还要多些呢。他把那张钞票硬塞进我手里,说,你就收下吧,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喝了不少了,不过,夫人也知道的,他的酒量超乎常人。以为他喝醉了吧,突然又一本正经地说起话来,而且不管喝多少,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时候。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正是血气方刚,能喝酒的年纪,可是像他那么能喝的太少见了。那一晚,他来我们店之前,似乎已经在别处喝了不少了,在我们家又连着喝了十多杯烧酒,从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我们夫妻俩跟他搭话,他也只是腼腆地笑笑,嗯嗯地点点头,最后突然问了句‘几点了’,站起身来,我说‘找你零钱’,可他说‘不用了’,我坚决地说‘这可不行’,于是他嘿嘿笑着说‘那就存你这儿吧,我下次还来喝酒’,说完他就走了。谁料想,夫人,他付给我们酒钱,前前后后都算上,那是唯一的一次,此外再也没有过。后来他就一直想方设法赖账,三年来,他是一文钱都没给过,却几乎把我们的酒全喝光了,哪有这样的人啊!”

我听了竟然忍不住笑了,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特别好笑。我赶忙用手捂住嘴,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也笑着低下了头,店主人也很无奈地苦笑着说:

“哎呀,虽说压根就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可实在太荒唐,让人忍不住想笑。说实在的,他这份能耐,要是用在别的地方,无论是大臣,还是博士,都不在话下。不只是我们夫妻俩,被您丈夫瞄上后,最后被骗个精光,穷得喝西北风的肯定大有人在呢。就拿那个阿秋来说吧,就因为认识了大谷先生,原来的靠山也离开了她,她的钱花光了,像样的衣服也典当了,现在只能住在长排房的一间脏屋子里,过着乞丐一般的生活。那个阿秋吧,刚认识大谷先生的时候,简直被他搞昏了头,还跟我们夫妻俩吹嘘大谷先生呢。说他出身名门,是四国的某个大名分支的大谷男爵的次子,眼下因为太浪荡,被断绝了父子关系,不过,只要他父亲一去世,他就可以和他的哥哥分遗产了。而且,此人聪明绝顶,称得上是个天才。二十一岁就写了书,比那个叫做石川啄木[3]的大天才写得还要好。后来他又写了十几本书,年纪轻轻已然成了日本第一的大诗人。而且他还是个大学者,从学习院到一高,然后进了帝大[4],会讲德语、法语什么的——哎呀,反正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用阿秋的话来说,简直就是神人一个。阿秋说的似乎真有其事,我向其他人一打听,他们也说,大谷先生是大谷男爵的次子,是有名的诗人。就连我老婆,都这岁数了,居然和阿秋争风吃醋起来,说什么‘出身高贵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每天盼着大谷先生来店里,简直不知羞耻二字。虽说现在华族没什么身份了,可直到战争结束之前,追求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说自己是被华族逐出家门的儿子。可笑的是,女人还就吃这套。其实嘛,用时髦的话来说,就叫做奴性吧。

“不怕夫人你笑话,像我这样有点阅历的人,也算是老江湖了,他大谷不就是华族吗,还是四国的男爵的分支,又是次子,从身份上来说,这种人和我辈,根本就没有任何差别可言,我自然不会那么浅薄地被他迷得颠三倒四。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对那位先生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每次我都下定决心,无论他怎么哀求,也不给他上酒了,然而,每当看到他像是被什么人追赶索命似的,冷不防出现在我们店里后,露出一副终于松了口气的神情,我就动摇了,不由自主地拿出酒给他了。他喝醉了也从不大吵大闹,倘若能规规矩矩付钱的话,还真是个好客人呢。他也从不吹嘘自己,从来没有自夸过自己是天才什么的,像阿秋那样的人贴在先生身边,向我们吹嘘他有多了不起时,他就会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我需要钱,想把酒钱付清了’,弄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大为扫兴。虽说他至今没有给我们付过酒钱,不过那个阿秋时不时会帮他付钱。除了阿秋,还有一个女人,他一直瞒着阿秋的,好像是什么人的太太,偶尔也会和大谷先生一起来,帮他垫付不少的酒钱。我们毕竟是买卖人,要是没有人帮他付钱,不管是大谷先生,还是王公贵族,也不会让他总是这么白吃白喝啊。即使有女人不时垫付酒钱,也远远补不上他喝掉的酒钱,我们可是吃大亏了。后来听说先生的家在小金井,还有位夫人,就琢磨着去拜访一次,讨要一下酒钱。于是我就不露声色地询问大谷先生的家在哪里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了我的意图,说了好多难听的话,什么没有钱就是没有钱,何必这么小家子气,吵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要打探出先生的家在哪里,甚至跟踪过他两三回,可每次都被他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