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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喊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乔一成才明白,原来当年,文居岸这个名字离去了,可是这个人并没有离去,从来没有。

她就藏在他的心底里,藏得那样地深,甚至都没有让他发现。

她是他心底里的一个伤疤,他用了漫长的时间来让这伤疤愈合,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伤疤这样固执,仿佛它有了自己的心智,执拗地成长为一粒种子,这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候就这样地发了芽。

一成于是再叫了一声:居岸。

居岸说:啊?

一成快活地笑起来,这笑容让他看起来年青了许多,神情里有了难得的轻松与欢娱。他为居岸的这一声啊而快活着,觉得身上都松快了,日子也回去了,居岸依然是小时候的习惯,好像他们还坐在书桌前,他替她改卷子,有许多的错误,他不忍大声责备她,轻声喊:文居岸?

居岸抬起头来答:啊?

如今这对面的居岸也说啊?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笑笑说:我变了好多吧?

一成说:略长胖了一点点,头发厚实多了。

居岸有点瑟缩,又笑了一笑。

其实居岸还是瘦,可的确是比小时候丰满了一点,头发丰厚,很长,烫成细卷,全披在肩上,只挑出一缕用一根青色泥金的簪子别住,因为不像少女时那样瘦得可怜,眉目便也不那样地紧窄,肤色仍旧白暂却有了干涩,茶室里暖和,她脱了外面的厚实外套,是乔一成记忆里的削肩薄腰。

你长大了。一成说。

居岸一时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说:是老了。

一成大笑出声:你这么说我老脸往哪儿搁呢。

居岸抬起头来,出神地看了乔一成一会儿,突然说:你也并不比我大多少。你......好像倒是变了很多。比以前,嗯,开朗了,笑得多。

一成不知如何回家她的这个问题,居岸又在眼前了,可是他们中间隔着这许多的年月。

乔一成于是又笑笑。

居岸的神色明亮了一些:看看看,我没说错吧。

一成说:我这么看着你,觉得你比起小时候更像文老师了。果然是外甥像舅。文老师还好吧?

居岸说:还好。我舅舅这个人,学问是顶好的,只是性子太软了,我们家好像都是这样,男的性子绵软,女的全是强硬好胜的脾气,两种人活得都累,一个为别人累,一个为自己累。

他,一直没有结婚。居岸又说。

一成想起那个干净整洁,书卷气十足的男人,他少年时的榜样,人不过是这么回事,你这也好,那也好,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幸福。

你知道,居岸说:我父亲,没了。

一成一愣。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居岸说,是他病了我才来照顾他的,他想见我。拖了一年多。

文居岸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这个久不见面的人说这些:不过我觉着他去了也倒好,活着,太受罪了。他得了肠癌,扩散了,脏器全坏了,最后血都吐干了。

居岸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来,大颗大颗,滚将下来,沉重地砸在竹面的桌子上。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阻止眼泪的坠落,样子活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一成想过要替她擦一下眼泪,最终还是没有行动。只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

居岸极快速地擦干了眼泪,笑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母亲还好吗?一成的这个问题差一点儿就出口了,可还是咽下去了。

居岸像是通了读心术似的,说:我母亲倒还好,还在北京,工作也很不错,在新华社,早些年常常出差,现在快退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长了。父亲治病的钱,也是她拿的。

文居岸和乔一成在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儿,居岸说她要回去了,一成下意识地问道:你现在住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