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飞机(第4/7页)

她不再说了。

他到了爱度阿水井边,一口很浅的井。他脱掉所有的衣服,浸在井水里,把自己的脑袋、还有干瘦的身躯一起放进蓝色的水中。他的四肢因为四天四夜的行走早已精疲力竭。他把衣服摊在岩石上,爬上更高的巨卵石,爬出沙漠,此刻,一九四二年的沙漠,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战场,然后他赤身裸体地走进了黑暗的岩洞。

他的四周是他几年前发现的熟悉的壁画。长颈鹿,牛群,戴着羽毛头饰、举着双手的男人。有几个人物的姿势绝对是在游泳。伯尔曼说这里在远古时是一条大河,他是对的。他继续向前走,越来越阴冷,直到走进“泳者之洞”,他就把她放在那里。她还在那里。她把自己拖进了一个角落,紧紧地裹在降落伞里。他答应要回来接她的。

他自己倒是乐意死在一个岩洞里,那样私密,周围只有那些在岩石上游泳的人。伯尔曼曾经对他说在亚洲的花园里,你可以看着岩石想象流水,也可以盯着一个平静的水池,相信它拥有岩石的坚硬。然而她是一个在花园里长大的女人,包围她的曾经是湿润,是“凉亭”和“刺猬”这样的词儿。她对沙漠的热情是临时的。她是因为他才爱上沙漠的严酷,她试图理解他如何在沙漠的孤独中获得安慰。让她更快乐的总是雨水,是弥漫着水汽的浴室,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潮湿,是开罗下雨的那个夜晚,她从他的窗台上爬下来,穿上仍然湿漉漉的衣服,为了锁住那份湿。正如她热爱家庭的传统,热爱各种繁文缛节,以及烂熟于心的那些古老的诗歌。像这样无名地死去,她是不会情愿的。对她来说,列着祖先姓名的家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他则早已把自己的身世一笔抹去了。他惊讶于她会爱上他,不管他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匿名的特质。

她仰面躺着,中世纪死者的姿势。

我赤裸着靠近她,就像在我们开罗南部的房间里那样,我想脱光她的衣服,我仍然想跟她做爱。

我所做的一切到底可怕在哪里?难道我们不会宽恕爱人的一切吗?我们宽恕自私,宽恕欲望,宽恕欺诈。只要我们是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你可以跟一个手臂骨折的女人或者发着高烧的女人做爱。她曾经吮吸我手上伤口里的血,就像我曾经尝过并且咽下她的经血。有一些欧洲的词语永远没法准确地翻译成别的语言。Felhomaly51。坟墓之尘。蕴含了死者和生者之间的亲密之义。

我把她从沉睡中抱起来。蛛网般的覆盖物。我打扰了一切。

我把她抱进阳光里。我穿上衣服。我的衣服全干了,窸窸窣窣的,有石头的热度。

我交叉的双手做她休息的鞍。一到沙地上,我就把她转了个身,脸朝下,扛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她虚无缥缈的体重。我习惯于她在我怀中的这种感觉,她曾在我的房间里转圈,像一面成精的扇子——她张开双臂,海星般的手指。

我们就这样朝东北部的冲沟前进,飞机埋在那里。我不需要地图。我身上还带了个油箱,从那辆翻了的卡车上卸下来的,一路带着。三年前,我们因为没有油箱,束手无策。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受伤了。那是一九三九年。她的丈夫坠机了。这是她丈夫计划好的一场自杀式坠机,本来是想让我们三个人同归于尽。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想可能是有关我们恋情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他耳朵里。”

“那看来她伤势太严重了,你不能带她一起走。”

“是的。只能我一个人去找救援,这是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经历了几个月的分离,几个月的愤懑,他们在岩洞里再次相聚,再次如恋人般交谈,那块他们亲手竖在彼此之间的巨石被推开了,毕竟那只是些他们俩谁都不相信的社会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