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3/4页)

眼光在一朵朵发花上跳动,最后集中到了面前徐盼的身上:黑黑的长长的头发用同样长的细红绸条系了,甩在后面,头抬起来的时候,头发长长的末梢能搭到我桌子的前沿儿,疏疏地散开,就势轻轻向上撩起,黑亮着,放射出一种的跳动着生命的光泽。这种光泽,我只还在两三个月前见过。随着头发主人抄笔记时的抬头俯身,那黑黑的头发向我招摇舞动,在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重,越来越迷离,先是夜色包裹的松涛,再是飞花拍岸的浪,终是满眼不见天不见地不见我的厚厚的云雾,冲走了所能看见的其它一切,弥了我的眼,拉上了心的窗布。一涨一落,满耳蜂鸣,只是它荡开的风声,只是它摆到桌沿的撞击声,只是它在桌面拂蹭的摩擦声,一切都大得惊人,大得仿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满鼻是它渡过来的绝不是人能造出来的那种幽微断续的奇香,香气很薄,很淡,可我仍感到身子被它浮了起来,既而,是吸不进空气的窒息,我又沉了下去。

她现在俯身回去了。不,不是她,现在跟她没关系,我不知道她是谁,这无关紧要,象很久很久就开始了的一样,我爱她们,爱偷偷瞧着她们,在她们面前做一些仿佛多余的事情,不因为她或她是谁,只是因为她们不是别的,而仅仅是女孩子而矣。我爱的不是她们,偷偷瞧的也不是她们,而是她们修直的腿,柔细的腰身,隆起的胸部,白白的颈项……但绝不是她们,至少绝不是她们头脑里的思想。

现在,是它,是充溢着魔力,流动着异彩的头发又退回去了,退进从窗子泻下的那款阳光里。它久久不再摆回来,只随着她写字时身子的抖动在阳光里荡漾,仿佛在阳光里漂洗着,久久,我惊喜地发现它被洗成了墨绿色,是夏天禾苗疯长时的那种绿色,仿佛能挤出水、出油来,仿佛是透明的,清得眼波能直渗到底,仿佛又将一部分光散射开去,周围一片绿莹莹的,耀得眼光不敢直射,微合,每一根头发闪起一串七色的小光圈,根根汇拢来,聚成秋夜墨绿色的星空。

我听到魔力在召唤,我知道我的手指现在想干什么,我看着它微微颤抖着却又极为轻巧,绝无声息地移开桌沿的铅笔盒,自己占具了那个位置,几个指尖轮流着,象是紧张不安地敲打着桌面。它们想摸摸那头发,不,它们没有这份勇气,它们在等待,等待头发自己过来。漫长,漫长,忽然间,它们仿佛有意识地静下来,我看见发丝涌来了。如春雨,如春风,手指颤得更轻微而节奏却更快了,在接触的一瞬间,嫣然红了起来,痉挛似的,错落有致或直或曲地合成一朵,恰同被春雨润了,春风醉了的春花。一味痒痒的感觉随之传遍周身,满足感便充胀开来。指尖又动了起来,这回却是轻柔而富有韵味,点着桌面,仿佛桌面是一张无弦的瑶琴,平静地候着下一个轮回。

突然一只小手似无意地在眼前滑过,凝滞的眼光硬生生地被刮断,发出断裂的声音。

手指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缩了回来,先于意识,象是触到了烧红的铁簪。接着是椅子的前腿带着身子颓然地瘫向地板,一声金属和水泥撞击的大响,许多头颅转过来,漠然的眼睛奇怪地凸着。

许久,我才从虚脱状态缓过来。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樊于期在《史记》里挥起剑,正向自己的头颅砍去,把它借给荆轲,一串血滴迸起,虹样翼过惨白的日光——“吃饭了!”姥姥大叫——书落到了地上。这也不管用,那也不管用,王子来了,一个吻,真灵,白雪公主缓缓地撑开了眼睛——“铃”——“铃”——我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早晚我会得精神病的。”

瘫坐着,这样又过了许久,我才感到有了力气,能去看看是谁这么可爱,把我人人都说长不了的阳寿又惊跑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