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庆祝 3

在互相映照的镜子中,保罗变成二十七个人,我们邻桌好奇地望着他高擎酒杯的手。有两个人在游泳池旁边那个喷水形成涡流的小池子里冒出水面,他们也一动不动,目光离不开保罗悬在空中的二十七只手。我起初以为保罗这样发呆,是为了使得他的讲话显得格外庄严,但是我随后看到一个穿着游泳衣的夫人,她刚刚走进大厅:这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面孔标致,腿有点短,但是线条优美,臀部富有曲线美,虽然有点过大,活像一个大箭矢指向地面。正是从这个箭矢我认出了她。

她没有马上看到我们,径直朝游泳池走去。可是我们死死盯住她,我们的目光终于俘获了她的目光。她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女人涨红了脸时是漂亮的;此刻,她的躯体并不属于她;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任凭身子的摆布。啊,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受到自己身子摆布的景象更美的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阿弗纳琉斯对洛拉有偏爱。我端详他:他的面孔仍然完美地无动于衷。我觉得这种自制力更加透露他的内心,胜过脸红透露洛拉的内心。

她恢复过来,可爱地微笑,走近我们的桌子。我们站了起来,保罗将我们介绍给他的太太。我继续观察阿弗纳琉斯。他知道洛拉是保罗的妻子吗?我觉得他不知道。他就像我所知道的那样,大约只同洛拉睡过一次觉,此后没有再见过她。可是我一点儿没有把握,归根结底,我对任何表情都毫无把握。她向他伸出手时,他弯了弯腰,仿佛他第一次遇见她。洛拉抽身走了(几乎太快,我心里想),跳入游泳池。

保罗突然失去了劲头。“你们认识她,我很高兴,”他没精打采地说,“像俗话所说,她是我生命中的女人。我本该为此庆幸。生命这样短促,以致大部分人从来找不到他们生命中的女人。”

侍者端来另一瓶酒,当着我们的面打开,将酒斟到我们的杯子里,这使得保罗再一次中止思路。

侍者走开,我提醒他说:“你刚才讲到你生命中的女人。”

“不错,”他说,“我们有一个三个月的婴儿。我还有前妻生的另一个女儿,她离家已有一年。不辞而别。我好痛苦,因为我爱她。她长时期不给我信息。两天前她回来了,因为她的男友抛弃了她。让她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女儿。亲爱的朋友们,我有了一个外孙女!我周围有四个女的!”这四个女人的景象使他充满了活力,“因此今天早上我就开始喝酒。我为我们的重逢干杯!我为我女儿和外孙女的健康干杯!”

在下面的游泳池里,洛拉有两个女人陪伴着游泳,保罗面露笑容。这是一个古怪的疲倦的笑容,使我产生怜悯。我突然觉得他衰老了。他的灰白的浓密长发倏地变成老太太的发型。似乎想克服自己突如其来的意志薄弱,他重新站起来,手中擎着酒杯。

这时候,在游泳池里,手臂击水发出啪啪的响声。洛拉的头露出水面,她在划泳,虽然笨拙可兴致特别高,甚至带着狂热。

我觉得每一下击水仿佛都像增加一岁似的落在保罗的头上:他看去越发衰老。他已经七十岁,随后八十岁,然而他擎着酒杯站起来,好像在抵挡雪崩似的落在他头上的岁月,“我想起一个名句,我年轻时大家口口相传,”他用骤然变得微弱的声音说,“女人是男人的未来。事实上,这是谁说的?我一无所知。列宁?肯尼迪?不是,是一个诗人。”

“阿拉贡。”我小声说。

阿弗纳琉斯毫不客气地说:“女人是男人的未来,这是什么意思?是说男人变成女人?我不理解这个愚蠢的句子!”

“这不是一个愚蠢的句子!这是一句诗!”保罗说。

“文学即将消亡,而愚蠢的诗句却继续在世界游荡吗?”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