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钟面 11

一八九七年,世纪之交的维也纳小说家阿图尔·施尼茨勒发表了题为《埃尔塞小姐》的出色中篇小说。女主人公是个少女,她的父亲一身是债,几乎要破产。债主答应一笔勾销她父亲的债,条件是要这女儿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经过长久的内心斗争,埃尔塞同意了,但是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展示她的胴体使她精神失常,她因此死去。让我们排除一切误会:这不是一个有教训意义的故事,针砭一个凶狠邪恶的富翁!不,这是一篇色情小说,引人入胜;这篇小说使我们明白了从前裸体所具有的权力:对债主来说,裸体意味着一大笔钱;而对少女来说,意味着无穷的羞耻心,能使人产生轻生的冲动。

在欧洲的钟面上,施尼茨勒的小说标志着一个重要时刻:色情的禁忌在清教徒式的十九世纪末还看得很严重,而道德的沦丧已经挑起克服这种禁忌的同样十分强烈的愿望。羞耻心和恬不知耻在势均力敌的地方相交。这时色情处在异常紧张的时刻。维也纳在世纪的转换时期经历了这一时刻。这一时刻一去不再复返。

羞耻心意味着将己之所欲拒之门外,同时又为自己需要抗拒这种欲望感到羞愧。鲁本斯属于在养成羞耻心的环境中长大的最后一代欧洲人。因此,他将手按在少女的乳房上,为这样使她的羞耻心活动起来而感到非常激动。在中学时代,有一天,他偷偷潜入一条过道,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到他班上的姑娘们袒露胸怀,等待通过肺部透视。她们当中的一个瞥见了他,发出喊声。其他姑娘匆匆穿上大衣,冲到过道里去追他。他惊恐万分;突然,她们已经不再是同班同学,不再是准备和他开玩笑和调情的女伴了。在她们的脸上可以看到因人多势众而增加的真正的恶意,一种决心围捕他的共同的恶意。他逃脱了,但是她们不放弃追逐,向校方揭露他。他在班上挨了一顿训斥。校长怀着并非假装的蔑视,把他称为偷窥者。

他约莫四十岁时,女人把她们的乳罩留在抽屉里,躺在海滩上,向全世界袒露她们的胸脯。他在岸边漫步,总是竭力避免看见他始料不及的她们的裸体,因为这个古老的命令在他身上生了根:不得伤害女人的羞耻心。当他遇到一个相识的女人,譬如一个同事的太太时,看到她不戴乳罩,他吃惊地发现羞耻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好尴尬,不知道目光朝哪儿看。他竭力不去看她的乳房,但是这办不到,因为即使在看一个女人的手或眼睛,也会觉察到她赤裸的乳房。因此,他力图像看着额头或者膝盖那样自然地去看她们的乳房。可是这样并非易事,恰恰因为乳房既不是额头,也不是膝盖。不管他怎么做,他总觉得这些赤裸的乳房在抱怨他,指责他同它们的赤裸裸不够协调。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他在海滩上遇到的女人正是二十年前向校长揭露他偷看光身姑娘的那些女同学。她们是一样的恶狠狠,以同样的人多势众、咄咄逼人来硬要他承认她们赤身裸体的权利。

最后,他马马虎虎同这些赤裸的乳房言归于好,但是不能摆脱这种感觉。刚刚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在欧洲的钟面上,这一时刻敲响了,羞耻心已经消失。它不仅消失,而且在一夜之间非常容易地就消失了,以致可以认为羞耻心从未存在过。它只不过是男人面对一个女人的平凡创造。羞耻心仅仅是男人的幻觉。是他们色情的梦幻。


  1. ✑Arthur Schnitzler(1862-1931),奥地利作家,作品有《阿纳托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