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偶然 14

我们又来到巴黎一条通明雪亮、熙熙攘攘的林阴道,我们走向停在几条街以外的阿弗纳琉斯的奔驰车。我们重新想到那个少女,有一夜她坐在车道上,头埋在手里,等待汽车的撞击。

“我曾经竭力向你解释,”我说,“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作为自身行为的原因,存在德国人称之为Grund的东西,存在一个基础,一种蕴含我们的命运本质的密码;依我看,这密码具有隐喻的性质。如果人们不求助于一幅图像,我们提到的那个少女就不可理解。譬如说:她在生活中行走就像在山谷中行走一样;每时每刻,她会遇到一个人,同他说话;但是别人望着她,却不理解,继续走他们的路,因为她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话,别人听不清。我就是这样来描绘她,我确信她正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她就是一个行走在山谷中的女人,走在听不清她讲话的人们中间。或者是另一幅图像:她到牙医师那里,候诊室挤满了人;又来一个病人,他笔直走向她所坐的那张扶手椅,坐在她的膝头上;他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而是非常简单,他觉得这张扶手椅空着;她提出抗议,用手臂推开他,大声叫道:‘得了,先生!你没有看到座位上有人嘛!我坐在这里!’但是那个人没有听到她说话,他舒适地坐在她身上,兴高采烈地跟候诊中的一个病人闲聊。这两幅画面说明了她的特点,让我去理解她。她的自杀愿望不是由任何外界因素引起的。这种愿望植根在她的存在的土壤里,慢慢地在她身上生长,像一朵黑色的花那样盛开。”

“就算这样,”阿弗纳琉斯说,“不过,你剩下要解释的是,为什么她决定在这一天而不是另外一天自杀于车下。”

“怎么解释一朵花在这一天而不是另外一天开放呢?这一时刻来临了。自我毁灭的愿望缓慢地在她身上滋长,到了这一天,她再也抗拒不了。我想,她遭到的不公道对待也许分量很轻:别人不理会她的问候;没有人对她微笑;正当她在邮局排队的时候,一位胖太太撞了她一下,插到她前面;她在一个大商店当店员,柜台主任责备她对待顾客态度不好。她千百次想反抗,发出抗议的喊声,可是一直委决不下,因为她的声带在愤怒时会断裂。她比别人更加软弱,继续逆来顺受。恶落到一个人的身上时,这个人便将恶转嫁到别人身上。这就是所谓争执、殴斗、报复。但是弱者没有力量将落到自己身上的恶转嫁他人,他自身的软弱污辱他、凌辱他,面对软弱,他绝对毫无防卫。他惟有自我毁灭,才能消除自身的软弱。这个少女正是这样开始憧憬自己的死。”

阿弗纳琉斯寻找他的奔驰车,发现走错了路。我们掉转脚跟。

我接着说:“死亡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样,不像消失,而像转移。像自身的转移。她生活中的任何一天、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令她感到不满意。她就像自己所憎恨的,却无法摆脱的可怕重负那样在生活中穿行。因此她渴望自我弃绝,就像扔掉一个纸团、一只烂苹果那样自我弃绝。她渴望自我弃绝,仿佛抛弃的与被抛弃的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那样。她设想,她会把自己从窗口推出去。但是这个想法很可笑,因为她住在二楼,而她受雇的那个大商店设在底层,没有窗户。她渴望死去,被一记重拳击倒而死去,这一拳发出响声,宛如压扁一只金龟子的鞘翅那样。被压扁是一种肉体上的愿望,如同感到需要将手掌重重压在身体的痛点上。”

我们来到阿弗纳琉斯那辆华丽的奔驰车面前,止住了脚步。

“你把她描绘成那样,”阿弗纳琉斯说,“人们几乎要同情她。”

“我明白你要说的意思:如果她没有引起别人的死。但是这已经表达在我刚才向你描绘的那两幅画面中。她对别人说话时,没有人听得见她。她正在失去世界。我说这世界时,我想的是宇宙回答我们呼吁(哪怕仅仅通过勉强可以听到的回声)的这一部分,我们也听到它的呼吁。对她来说,世界逐渐变得沉默无言,不再成为她的世界。她完全禁锢在自身和痛苦之中。她至少能通过别人痛苦的场面,摆脱自己的禁锢吧?不能。因为别人的痛苦是在她已经丧失的、不再属于她的世界中猝然发生的。即便火星是只痛苦的星球,即便火星的石头痛苦得嚎叫,也不能使我们感动,因为火星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摆脱了世界的人对世界的痛苦无动于衷。使她暂时摆脱痛苦的惟一事件,是她的小狗生病和死去。女邻居十分气愤:这个少女对别人毫无同情心,但是她为她的狗哭泣。她之所以哭她的狗,是因为这只狗属于她的世界,而她的女邻居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狗回答她的唤声,而人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