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7(第2/3页)

这时候,保罗回家了,阿涅丝把她的计算结果告诉他。

“是的,”他赞同地说,“人越是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其他人的利益,越是会沉迷于自己的脸。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当你在痛苦时被人照了相,这算是什么个人主义?很清楚,事情恰恰相反,个人已经没有什么自主权了,他已经属于别人所有了。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如果有人想替另一个人照相,总是要先取得他的同意。即使是要替我照相,大人也要问我:‘喂,小姑娘,可以替你照张相吗?’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再也没有人问了。镜头的权利凌驾于所有权利之上。从那一天起,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一切。”

她又拿起杂志接着说:“如果你把两张不同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它们的不同点你是很清楚的;可是当你面前放了一百二十三张照片时,你一下子便会明白,你就像是看到了一张脸的各种各样的变化,任何个人都不复存在。”

“阿涅丝,”保罗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的脸和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样。”

阿涅丝没有注意到他的声调,她微微一笑。

“你别笑。我这不是开玩笑。当你爱上一个人时,那是爱他的脸,因此他的脸和任何其他人的脸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知道,你认识我是认识我的脸,你是把我作为脸来认识的,你决不会通过其他方式来认识我的,因此你决不会想到我的脸并不是我。”

保罗像个老医生那样耐心而关切地问道:“你怎么能说你不是你的脸?那么在你的脸后面究竟是谁呢?”

“你想像一下,如果你生活在一个没有镜子的世界里;你也许会梦见你的脸,你也许会把你的脸想像成一种你身上某种东西的外部反映。随后,你再想像一下,当你四十岁的时候,有人给你一面镜子,你想想看你将吃惊到什么程度!你看到的也许是一张和你想像的完全不同的脸!到那时候,你也许会相信你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你的脸不是你!”

“阿涅丝。”保罗站起来说。他紧紧地挨着她。她在保罗的眼睛里看到了爱情,而在保罗的轮廓上看到了她的婆婆。他和他的母亲相像,就好比他母亲和他外祖父相像一样,而他外祖父也肯定和某个人相像。阿涅丝第一次看到她的婆婆时,母子间的这份相像曾使她相当不安。后来,当她和保罗做爱时,她突然不怀好意地想起了他们之间的那种相像,以致她觉得睡在她身上的是一个老太太,痛快得连脸也变形了。可是保罗早已忘了他的脸上有他母亲的印记,深信他的脸只是他自己,而决不是其他任何人。

“还有我们的姓,它也是这样,完全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落到我们身上来的。”阿涅丝接着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姓从何时开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老祖宗为何会使用这个姓。我们对这个姓毫不了解,对它的历史也一无所知,可是我们却始终忠心耿耿地在使用它,让自己和它融为一体:我们还非常喜欢它,愚蠢地引以为豪,就好像这个姓是我们自己突然灵机一动发明出来的。对面孔来说,这也是差不多的事情。我记得,这件事大概发生在我快要成年的时候:由于我经常照镜子,最后我终于相信我看到的就是我。对那个时候我只有模糊的记忆,但是我知道发现自我应该是令人陶醉的事情。可是后来有一次我站在镜子前面时,心里又嘀咕起来了:这真的是我吗?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一定要和‘它’结合在一起呢?这张面孔关我什么事?从那时候起,一切都开始崩溃了。一切都开始崩溃了。”

“什么东西开始崩溃了?”保罗问,“你怎么啦,阿涅丝?你最近碰到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