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脸 8

我正在描写阿涅丝,我想像她是怎样一个人,我让她在桑拿浴室的长凳上休息,在巴黎闲逛,翻阅杂志,和她的丈夫讨论,可是一切都从那个老太太在游泳池旁边向游泳教师做的手势开始的,这我倒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么阿涅丝已经不再向任何人做这个手势了吗?不做了。即使这也许显得有些奇怪,我似乎觉得她已经有很久不再做这个手势了。从前,在她年纪尚轻的时候,是的,她是做这样的手势的。

那时候,她住的城市后面是影影绰绰的阿尔卑斯山峰,她十六岁,和班里的一个男同学去看电影。电影院里的灯光熄灭以后,他就抓住她的手。他们的手心很快就出汗了,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敢松开他鼓足勇气才抓住的手,因为他如果松手,那就是承认他在出汗,这会使他感到羞耻。所以在一个半小时里面,他们两人的热烘烘湿漉漉的手就这么紧握着,一直到灯光重新亮起时才松开。

为了延长这次约会的时间,出了电影院后,他把她带到老城的小巷子里去,一直走到城里最高处的一个古老的修道院。这个修道院引来了很多很多观光的旅客。从表面上看,这个男孩似乎早已考虑过了,因为他步履相当坚定地把她一直带到一个没有人的走廊里,借口很笨拙,说是要带她去看油画。他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也没有看到半幅油画,只不过看到有一扇漆成棕色的门上写着WC两个字母。男孩子没有注意到那扇门,站定在那儿。阿涅丝完全清楚她的同学对油画并不太感兴趣,只是想找个偏僻的地方吻她一下。这个可怜的男孩竟然找不到比走廊尽头厕所门外更好的地方了!阿涅丝哈哈大笑起来,为了避免他以为她是在嘲笑他,用手指点点那扇门上的两个字母。他也笑了起来,尽管很失望。有了这两个字母作背景,他不可能俯下身子去抱吻(尤其这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初吻),他只能带着痛苦的屈辱的感情回到街上。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着,阿涅丝心里很生气:他为什么不干脆在大街上抱吻她呢?为什么他宁愿把她带到一条可疑的走廊里,走到一代一代丑陋的、身上发着臭气的老修士清肠刮肚的厕所那儿去。男孩的这副尴尬相可以看作是出于爱情,这使她很得意。但比起得意来,她更感到恼火,因为这也是一种幼稚的表现。她总觉得和一个同龄的男孩子出去玩会使自己失去信誉,只有比她年纪大的才对她有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她在心里背叛了他,她一面承认他是爱她的,一面又感到有一种模糊的正义感在鼓动她去帮助他,使他重新抱有希望,从他幼稚的困窘中摆脱出来。如果他找不到勇气,那就由她去找。

他送她回家,阿涅丝心里在想,到了她家别墅花园的小栅栏门外时,她要一下子抱住他吻他一下,让他又惊又喜地愣在那儿。可是到了最后时刻,她这种欲望又消失了,因为这个男孩不但脸色阴沉,而且显得很冷淡,甚至还怀有敌意。于是他们握手告别,她踏上两个花坛之间的通向屋门的小路,她感到她同学的眼光在盯着她,他一动不动地在观察她。她又一次对他有了恻隐之心,一种姐姐对弟弟的怜悯,所以她做了一件一秒钟以前她还没有想到的事情。她没有止步,只是回头向他微微一笑,高兴地在空中挥了挥手,手势飘逸,就像向空中扔一只彩球。

这个时刻,就是阿涅丝突然毫无准备地、优美而轻快地举手挥动的时刻,是非常美妙的,在这么一刹那的时间里,又是第一次,她怎么能想出一个身体和手臂协调得如此完美的像艺术品一样的动作呢?

那时,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太太,她是大学里的科室秘书,总是定期来看她父亲,带来各种文件,并把另外一些签过字的文件带回去。尽管这些拜访的动机不值一提,却使家中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母亲变得沉默寡言了),这使阿涅丝很惊讶。在那位女秘书即将离开的当儿,她马上冲到窗口去偷偷地观察她。一天,在那位女秘书走向花园的小栅栏时(这条路就是后来阿涅丝要在她不幸的男朋友的注视下走回来的那条),女秘书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出乎意料地伸出手来在空中轻轻挥了挥。当时的这幕情景是难以忘怀的:铺着沙子的小路在阳光下就像金色的波涛一样,在小栅栏门的两边,开着两丛茉莉花。她的手臂向前笔直地伸展开去,就像对这一角金色的土地指出她将飞往的方向,以致那两丛白色的茉莉花已经成了两只翅膀。阿涅丝看不到她的父亲,可是她从这个女人的手势,猜出他正站在别墅门口,目送着她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