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绿衣】(第4/7页)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