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终身大事 第二十五章(第3/5页)

这次决定回爱敏斯特,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所以事先没有写信告诉父母。本以为在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趁父母还没出门上教堂,赶到家里。可是,他却晚了一点,进门的时候,家里的人早已坐下来吃早饭了。他一走进去,饭桌上的人都跳起来迎接他。这里面有他的父母,有大哥菲利克斯和二哥卡思伯特。大哥是邻郡一个镇里的副牧师,这回是请了不到两个星期的假而回家的,二哥是一位从事古典研究的学者,是母校的研究员和系主任,这次是从剑桥回家过暑假的。他母亲戴着便帽,架着银丝眼镜。他父亲还和往常一样,诚实,敬畏上帝,有点憔悴,年纪约莫六十五岁,苍白的脸上由于深思远虑而皱纹交错。他们的头顶上,挂着安琪姐姐的照片,比安琪大十六岁,是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她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到非洲去了。

近二十年来,像老克莱尔先生这样的牧师,几乎都已经从现代生活中灭绝了。他是与威克里夫、胡斯、马丁·路德、加尔文[62]一脉相传的嫡派,是福音派信徒中的福音派信徒,从事劝人信教、改恶从善的工作,思想和生活都像使徒一般朴实,他从没有阅历的青年时代起,对于较为深奥的存在这一问题,一下子就彻底确定了自己的见解,从此再也不许推翻自己的结论了。甚至连与他年龄相仿、信仰相同的人也认为他太极端了,相反,那些完全反对他的人也不自觉地赞赏他的一丝不苟,赞赏他以极大的魄力应用原理,而不顾它是否有问题。他爱塔瑟斯的保罗,喜欢圣约翰,根据自己的胆量憎恨圣詹姆士,而对于提摩太、提多、菲利门,则是抱着混合的情感。在他看来,《新约全书》与其说是基督颂,不如说是保罗颂,与其说它以理服人,不如说它使人麻醉。他那种宿命论的信念也差不多成了恶癖,就它的消极方面来说,简直就是抛弃一切的哲学,与叔本华和莱奥帕尔迪的哲学如出一辙。他鄙视《宗教条款》里所强调的教规和准则,认为自己才是始终如一的——这或许倒是真的。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就是他很诚恳。

他儿子安琪近来在瓦尔谷里感知的是自然的生活,接触的是鲜美的女性,体验的是异教徒的激发美感的快乐,做父亲的对此一无所知,若是他通过打听或通过想象得知这些,那么他一定会表现出极度的反感。有一回,安琪不幸在一时烦躁的情况下,对他的父亲说,如果现代文明的宗教起源于希腊,而不是起源于巴勒斯坦,那么对于人类,结果要好得多。他父亲听了这话,痛苦难以形容,想象不出这种见解中是否含有千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百分之五十或百分之百的真理了。事后,他严厉地训斥了安琪好些日子。不过,他心地善良,无论对于什么,都不会长久怀恨在心,所以今天看到儿子回家,便起身迎接,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真诚、甜蜜的笑意。

安琪坐了下来,感到这地方像是一个家庭,但他觉得,自己不像从前那样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他每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意识到这种分歧,自从上次回到这座牧师住宅以来,他觉得这儿的生活跟他自己的生活越来越格格不入了。他家里人的超自然的雄心壮志,仍是不自觉地基于地球中心论,以为上面是天堂,下面是地狱,对他来说,这种观念如同住在别的星球上的人所做的睡梦。近来,他所看到的只是人生,他所体验的只是热切的生命的搏动,没有偏见,不受信条和教义的控制和束缚,本来嘛,对于那些连智慧也只能稍加调节的东西,企图用信条和教义来进行控制,则是徒劳无益的。

就父兄那方面来说,也看到了安琪身上的巨大变化,也觉得他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安琪·克莱尔了。不过,他们所注意到的,主要是外表的变化,特别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庄稼汉了;他的两条腿乱伸乱动,他面部肌肉变得更为富有表情,他眼睛传达的意思,不亚于甚至超过嘴里说出的话语。书生的举止差不多消失殆尽,客厅里年轻人应有的风度更是看不见了。一个学究气的人看到了他,一定会说他言语粗俗,过分拘谨的人看到了他,一定会说他举止粗鲁。这全是因为他和塔尔勃塞的那些大自然的儿女共同生活,受到了他们的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