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记 穷通道士:买牛记(第4/15页)

买一条水牯牛吧,这倒是他非常需要的,而且思谋了不止三年五载了。他在向老财们借牛使挨大价钱的时候,他在田里奋力拖犁头的时候,都想到要是有一条牛该多好呀。有了牛他少使点力气倒是小事,最要紧的是,从此他可以不误农时,深耕细作,多打粮食了。还可以把牛租给缺牛户,收大利钱。农闲了呢,还可以拉出去和自己配起来拉点力,又挣点外水。这是多美的事!

但是他一计算,他的这一点余钱,买一条牛腿倒还凑合,买四条腿的一条整牛就差得远了。真的,前两年,他曾经和几家自耕农一起,买了一条牛,他占了一条腿,可是四家搭伙用,农忙时扯不清的皮,各家都使“狠心牛”,不大爱惜,把牛整得半死不活,他又退出来了。他心想着:“我非买一条大牯牛不可。”就是买不起一条大牯牛,买一条小黄牛来喂大了也顶用。

对,就是要买一条水牯牛。他想来想去,要翻身,要把自己的家业发起来,立于不败之地,不至于给眼睁睁指望着自己倒霉的童大老爷和他下面那些打烂条儿的和收利钱的师爷们,不声不响地把自己这份家业暗算了去,只有自己买一条大牯牛才行。

有了大牯牛,自己就像生了翅膀,可以飞了。可以一年积攒一些钱来,两三年工夫,就可以乘人之危,对那些抽鸦片烟的破落子弟放敲敲钱,赚大利,低价典当别人的田产,进而买田置地,过起财主们坐收租谷的快活日子来,该多安逸!他一想到这个的时候,不住点头,心里乐滋滋的,又捏着他的小胡子盘算起来。他这个美梦没有对任何人讲。没有对换工的三朋四友讲。他从来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可靠的朋友。他甚至没有对自己的家里人讲,只是把这个美梦埋在他的心里。

他想呀想呀,更加入了迷了。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门口想,吧着早已熄灭了的烟杆,似乎看到那条大牯牛已经在他的晒坝边走过来了,他兴奋得眼睛发亮。但是眨一眨眼睛,仔细看,哦,原来是大院子童二爷家的牯牛,放牛娃儿牵着从他的晒坝边走过去了。他追过去看着那条牯牛,多漂亮,那么洋洋得意地甩着尾巴,慢吞吞地走过去了。有的时候,他坐在饭桌边吃饭,忽然想起大牯牛来,情不自禁地哧哧笑了起来。本来在他的脸上,笑纹是不大出现的,这就引起他的屋里人的惊奇,问他:“笑啥子?你捡到一个金娃娃了?”他才收敛了笑脸,冷冷地说:“这比捡个金娃娃还要好呀。”有时候,他在梦中醒来,猛然听到他的草屋里似乎有牛在吃草的声音,他竟然翻身起来,到草屋里去看个究竟。月光下的草屋里是空空的,哪里有什么牯牛吃草?还是回屋里去上床睡吧。却又迷迷糊糊地沉入他的美梦里去。他梦见他在乡场上的牛屎坝里,正在牛群里转过来转过去,看着那些养得又肥又壮的牯牛,或者是看那些养得不好,只剩一个架子的老牯牛。他正在扳起牛嘴巴,仔细数着牙口,看这牛有几岁了,又摸一下牛的背肋,估量牛的力气有多大。但是他忽然又醒过来了。还是睡在他的板床上,睁眼望着窗口外天上的星星。他想,这是快要叫一家大小起床的时候了。原来他做的这个梦,是他前天在场上经历过的事。

是的,他近来一反常态,得工夫就匆匆赶到乡场去。到那里不为别的,就是赶到牛屎坝的牛市上去。他转来转去,摸了这一条牛,又摸那一条牛,看牙口,张起耳朵想听一听人家在咬耳朵说些什么;或者看到经纪人和买主在捏袖筒子,讨价还价,这是最叫他高兴的事;或者他站在一条水牯牛面前,仔细端详,用手摸一摸牛背。这条年轻力壮的水牯牛多可爱呀,背上的黄色绒毛,摸起来十分柔软。蹄子翻起来看,很好的脚力,连拉出来的牛屎,好像也并不臭,而带有一种青草香味。他转到前头,再看一看牙口,没有错,不到五岁,正是出大力的时候。可惜他的主人不大爱惜,没有尽心竭力地养,膘情不怎么好,虽说不瘦,却也隔背圆腰肥、油光水滑还很远。特别痛心的是用粗索子穿的鼻子,把鼻孔勒出伤口来。唉,作孽呀!他望着牛,牛更是用多情的眼睛盯住他,很有几分感伤的样子。“这头牛要给我养,我决不会养成这个样子……”他正在发呆,一个牛经纪人走了过来,以为这个买主看准了这头牛了,就把袖筒子伸了过来,要和他讨论价钱了。这一下他才醒了过来,把手缩到背后去,口里喃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