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帕拉(第3/4页)



“就是听这个没有声音。”

他的脸像一张风干的老羊皮。我外公在晚年和眼下这个老人也是一模一样。

在我们背后,流水正冲击罩在纸矮石头房子下面的沉重木轮。我知道,这一地区所有的磨坛都是这样,来奥帕拉的道路两旁不时可以看到这种沉重木轮翻搅起来的雪白水花。溪水在我们面前注入大河,那里的海滩上群集着传闻中才有的鱼群。那些圆圆的蛙卵一样的鱼眼和那么多无声地翕合的阔大的鱼嘴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我想我是害怕了。

我问:“奥帕拉到哪里去了?”

“奥帕拉来了。”老头看看我,然后起身轻捷地翻上一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毛驴。他呶呶嘴,向着他在驴背上双手搂紧的那个老女人的背影。天很快变了。周围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像是出自一段感光不足的胶片。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是神游到了某个难以确定其性质的空间状态去了。这一来,草地、老人、驴都消失了,阳光又重新变得明亮了。我发现自己醉得不十分厉害。不然我就不会骑坐在旅馆院子前的木栅上,看一匹栓在苹果树下的白马懒懒地咀嚼草料。阴沟里的水经过树阴,使树阴也带上了一种朽腐的甘甜味道。马被役使得已经非常厉害了。瘦骨嶙峋,眼神空洞。我觉得这种空洞是应该逃避的,以免引来恶梦。

我跳下栅栏。来到街上。

又在这座年代并不久远但却处处显得疲惫破败昏昏沉沉的城镇中行走。这是今天的黄昏,今天的槐花香气,而不是梦境。我提醒自己对这一点给予必要的注意。但黄昏暖味的光芒一经垂落下来,这提醒也就显得无济于事了。我看见一个退休已经好几年的同事。我知道他没死,但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遇见他他就我眼中成为鬼魂。他向我招呼时依然显得拘谨。那副漂亮的眉毛下依然挤着那对细小的总是显得过于严肃的眼睛。双颊也以过去那种程度深深凹陷。

他用一种两片锡箔纸互相摩擦那种沙沙的嗓音向我问好了。他告诉我他仍然在搜集民间长诗。几年前他的一部民间叙事长诗《奥帕拉》寄给某刊。一年后一部由某刊编辑署名的同题长诗在某出版社正式出版。后来他就告病退休了。现在我和他在奥帕拉镇的街头不期而遇,他说原来出版的《奥帕拉》只是有关长诗主人公爱情的部分。现在他已陆续整理了另外四个部分,还有更多的部分等待搜集整理。

我问他以后在哪里出版,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一点忙。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好久,缓缓地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写下来。不出版了。决不出版了!”他的眼光像舞台灯光一样变幻了,变得对他眼前的一切充满蔑视,“现在我是跟一个部落的人们去朝拜圣迹,那个能演唱《奥帕拉》全部的老人预言他将死于归途,我从他那里得不到《奥帕拉》全部了,你们也不能得到,我要给他送葬。”

“谁?奥帕拉?”

“那个老人。”我看见他狭小的眼缝里溢出了泪花。

这时,我们已经见到车站旁边的旷地上朝圣的人们燃起的篝火。他走近牧民们露宿的营地就消失不见了。只有那团篝火闪烁,照亮了那群朝圣的牧民,照亮那些男人袒裸的臂膀,婴儿的明亮眼睛,母亲的饱满Rx房。而街道两旁的树阴下暗藏着过去未来的自在的时间和一些疯狂飞舞的蚊虫。镇上出来纳凉的人们全部聚集在街灯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用旧币换取新版人民币。大多数人手中都有了面额不一的新钱。新钱在一双双手上扇动,发出的声响犹如一群麻雀受了惊吓同时腾飞时的声音一样。灯光辉耀着激动的人们,奥帕拉因而焕发出烈日下所没有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