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帕拉(第2/4页)



然后,他说再见,一脸戚然。我握住他绵软的手轻轻摇晃,然后他倒退着掩上房门,然后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的声音。我和他不能说十分熟悉,没有我们和周围过于熟悉的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所以,反而是他的话语触动我心绪,引起我对人物命运的种种联想,也许这就是我老是来到奥帕拉的惟一理由。服务员甲满又进来了。我坐在宽大的桌子前,望着桌子的漆面上映出的自己的模糊面容没有回头。只是嗅到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雌性生物所特有的气味。

“镇长有个漂亮女儿,”甲满说,“他的小女儿,想嫁到外地去。他因为这个才常来拜访像你这样有些身份的外地人。他另外两个女儿长得太胖早就嫁给当地干部了。”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前几次来这里就预演过的了。现在我不过在这寂静里,坐在这张宽大的桌子前铺开稿纸,提笔叙写这一切平凡而又多少有些奇异的事情。

我继续写道:服务员甲满会来叩门,问我“要不要阿拉”,也不管我是否答应了,就给我送来一瓶家酿的青稞酒。这种酒含着淡淡的酸苹果的味道。这对我的口味和心思。这里不是高寒山区,制酒的原料青稞显得珍贵。这一带山谷有人烟的地方都可以见到大块大块的玉米地和栽满苹果和梨树的大片果园。而这种阿拉用流经这些果园的泉水,在这些充满阳光与山林气息的空气中酿成。我的舌尖一接触到凉丝丝的浑浊酒浆,就品尝到了一种奇妙的味道。酒力冲上脑子,这一地区的空旷寂寥就发出了嗡嗡声响。

三年前,甲满说:“我女儿很乖,很听我的话。”

两年前她说:“她怀孕了,跟一个有婆娘的生意人。”

去年她说:“小妖婆给我留下一个娃娃,跟那个杂种跑了。”她还放低了声音说:“可我爱那个娃娃。”

背后果然传来钥匙在锁眼里旋转的声音。然后是一小瓶青稞酒放在了桌上。我放下正在纸上疾走的笔。

甲满磨蹭一阵,犹犹疑疑地开了口:“你带了新的票子吗?我要给我的那个娃娃换上一点。”

临来奥帕拉前两天,我刚从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中看到中国人民银行发行1980年版壹佰元券等四种新版人民币的公告。现在这个偏僻的镇子里就有人来找我兑换货币了。甲满从围裙底下摸索一阵,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旧票子。她说要像人家给娃娃攒各种邮票一样给娃娃攒下各种票子。她说不久前一支外国登山队来过这里,她已经换到了崭新的美国和日本票子。

“没有人给我写信,我只能给娃娃攒一些票子。”她戚然地说,并撩起肮脏的围裙擦拭发红的眼角,“这个娃娃好像我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我的钱包里没有新版人民币。

她叹息了。

我说也许其他客人有。甲满说也许吧,不过连你……都……没有。

炽烈的太阳渐渐西斜,我坐在一大片辉煌的阳光中间。我喝完了甲满送我的那瓶酒。酒浆使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和这个镇子的气氛十分一致的东西。现在,我还知道,阳光正在渐渐降低温度,但那黄金般的光芒却愈益辉煌,而且还有洋槐花令人昏昏欲醉的沉香。这时,变化发生了,从花香中我感到了流动的风以及突如其来的静寂。我想挣脱这巨大静寂的压迫,准备出门,这时才发现四周的墙壁消失了,连带整个我把它叫做奥帕拉的镇子。我坐在一片草地中央,身旁有一只供人驱役多年后放生的白马。再远一点是一个老人。

“镇子到哪里去了?”我问他。

“你听。”他说。

我说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