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诗篇——外公(第2/4页)



丹泊一直以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

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历鬼节。

这天,母亲避开父亲交给他一个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亲总要给外公送些吃的东西,也都是背着父亲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不喜欢舅舅和外公一类的人。父亲会愤愤地说:“寄生虫还在寄生!”鬼节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湿脚印留在了干燥的门廊上。

丹泊大叫一声,回答他的是一串铃声叮当。外公家平常上锁的耳房打开了,里面灯光闪烁。外公坐在一排灯盏前,一手摇铃,一手摇动经轮,在大声诵经。丹泊长大的年代,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给他鬼祟恐怖的感觉。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湿脚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开口袋,里面是面粉和着酥油捏成的猪头牛头一类狰狞的东西。跑到家门口,他就放声哭了。

母亲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真正外公外婆的东西。我们送不到,只有外公能够帮忙。”

说着,母亲也嘤嘤哭泣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

这几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姐。

表姐说:“小声。”

她说:“小声。鬼听到了,要去抢外婆的东西,那些饿鬼。”

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见树下一团团阴凉,一只只蝴蝶在其间来回飞翔。往后,一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间空地:幽寂、封闭,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围,父亲正确但高高在上。母亲亲切,唠叨,见识却一塌糊涂。所以,一个漂亮清新的表姐对他就十分重要。

表姐还告诉他说舅舅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干什么?”

表姐说:“你不懂,他是去看一个人。”

“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

表姐只大丹泊一岁,平常总是做出大他十岁的样子。对着表姐挥动镰刀的背影,大声问:“那谁去放羊?”

表姐头也不回,说:“外公!”

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丛中不停地翻滚。他不相信整天坐着,小眉小眼的老头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牵了一匹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远门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栏边上。一顶毡帽在雾气中慢慢漂来。终于,帽子下的脸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张光滑的脸上又有了深刻的皱纹。他带了抛石器,还把一张长刀横插在腰间。他说:“嗬,看我这个喇嘛还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参禅,尊比贵族。还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养,并没有真正劳作过一天。现在,徒弟因为一个神秘女人去了远处。外公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还俗的生活。

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

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

他还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摔得噼啪作响。

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

“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

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