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夜(第4/6页)

这个夜晚我才发现,我哪儿也不属于。梅子仿佛在这个寒夜里提醒了我:我的赤脚奔波,我的那些煎熬,饱含血泪的挣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要怀念以前怀念昨天!你怀念什么?天哪,这样一个人还在怀念,还在抱怨甚至诅咒今天……你在怀念凄风苦雨中,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没有尽头的长夜吗?

你敢怀念那样的夜晚——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在狂风怒吼中打颤……不知有多少李子树枝被折断卷走,茅顶也快掀光。如果这时候下雨,我们的茅屋一定会漏下倾盆大雨。还好,只有沙子扬进来。屋后依然有吭吭咳嗽声,这咳嗽声使我们一家人一动不动。那是一些在寒夜里站岗的人。他们在盯视这个茅屋,背着枪。这些人个个都有高超的点烟本事,竟然能在这样怒吼的狂风里划亮火柴把烟点着。他们穿了羊皮大衣,尽管冻得不停跺脚,或围着屋子走来走去,但仍要忠于职守。他们的枪上插着生了锈的刺刀。父亲刚刚放回来不久,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脸色焦黄,眼看就活不久了。可是一到了白天他们还是把他牵出去,像牵一个动物那样牵到工地上。到了晚上父亲脚步踉跄回到茅屋,一头拱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一次我在林边玩——那儿有一些做活的人,他们大多不认识我。我听他们一边干活一边闲扯。有一个说:

“听说北边有一个县,人家已经开始了!”

我留心他们的话,不敢喘气听着。

另一个问:“是吗?”

“是的!开始了……”

我全都听明白了。他们说的大意是:已经开始了,那个地方正把当地的坏人一个个拖出来“干掉”,有时一天晚上就要打死好几户人家,要让坏家伙们全都“绝根”。有的是刚刚三四岁的娃娃,有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全都拖出来打死了。从此以后那里就全是好人了……

说话的人当中有一个吓得浑身哆嗦。另一个说:“反正都是些坏东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这样好些……大概咱这地方也快了!”

整整一天我都吓得一动不动。我趴在一棵灌木下边。我相信自己离死不会太远了。傍黑时我设法溜回了家,大约是借着一片灰暗。在家里我不停地抖,牙齿都碰响了。妈妈问我,外祖母也问我。她们说:“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你害病了吗?你怎么了?”

我怎么也没法把听到的告诉她们。我只把这个秘密藏着,暗暗等待。我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是这狂风怒吼的夜晚,外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个弄出的响动,都会让我全身发抖。

后来,大约就是在那样的恐惧中,我被送到了南山,从此也就离开了这个茅屋。我相信父母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也像我一样,听到了那样的传言,只是没有说出。我似乎这一生都能听到他们两人在暗影里的小声商量:“放孩子一条活路吧……”

我顺着那条活路往南,向着朦胧的山影逃去。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孤儿,只把小茅屋和大李子树留在了心中。

3

很久之后,我在他人控诉和回忆当年的各种文字中,终于找到了佐证,证明树林边人们交谈的内容并非虚妄。有关那一类事情的报道资料,多次证明了我当年听到的议论一点不假。当时南南北北都发生过打杀“四类分子及其子弟”的事件——而我的父亲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我们在当地人眼中属于十恶不赦的人,当那种打杀的狂潮卷到南部和东部平原的时候,我们就一定没有生存的希望。这蘸着鲜血和眼泪的关于当年恶性事件的报道,竟然在今天还会使我长时间地发抖。我一夜连一夜失眠。那种恐惧像在眼前,成了不能消失的噩梦。我躲闪着,回避着。我觉得这个世界总有一个角落可以远远离开这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