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

她嘴里还在徒劳地大叫着,事实上却已经听不见自己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了,她的耳朵里空空荡荡地回响着一些无比遥远的声音,仿佛天外来音。她的嘴还在一张一翕,像条被摆在案板上的鱼。在他们把她抬出去的一瞬间,她再次看到了悬在他们头顶的那轮巨大的月亮,它静静地与她对视着。

这个黄昏,灯光比往日都要惨白。

惨白本身也是有重量的,好像地上这五个人的体重全都跑进灯光里去了,轰隆隆地往下砸,地上坐着的五个人倒成了没有分量的魂魄,轻飘飘地悬着。五个人周身披挂着惨白的灯光,一人抱着一台电脑,人不说话,电脑也被扼住了喉咙,只任由灯光像雪花一样从中肆虐。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在这个黄昏成了萧索的荒原。

下班前,老板的秘书袅娜地晃到人事部通知他们,公司第二天要开会裁员,人事部要裁掉两名员工,大家都做好心理准备。下班时间到了,五个人破例都没有动,一个个无赖似的横在六点钟上,存心不让时间往前走。

其中两个光棍儿没动倒也罢了,因为他们往常都是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在回家路上接着用手指滑iPad,等到他们回到窝里第一件事也不过是开电脑,等最后钻进被窝了仍然是赤身裸体地抱着手机上网。网络兼朋友兼情人兼意淫对象,总之,他们俩一天时间里所做的事都是一脉相承的,换个地方也是对着网络,好像电脑才是他们的大脑,而他们的身体不过是附加在电脑外面的一具躯壳,只是个点缀而已。

那两个一个有老婆的、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也没有动,似乎他们的老婆孩子在这个黄昏里忽然集体消失了。这五个人还原为五个孤零零的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各自的电脑屏幕,像是一齐坐在火箭发射中心,屏着气等待着火箭上天。

于小敏作为办公室唯一的女性,有幸坐在办公室最后一排的格子间,稍稍一抬头便能一览无余,看到前面几排的后脑勺。即使她站起来窥视他们的小动作,他们也毫无知觉,这不能不使她有了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现在,前面的四颗后脑勺都很安静地埋在各自的格子间里,像四座肃穆的墓碑。

想来四个男人也必定都各怀心事,如果是自己要跳槽炒了老板的鱿鱼,那就另当别论,就是离开这里也是走得风风光光的。可是,一旦是被人辞退,就算是心里对这工作早已不满意,也必定走得灰头土脸,说穿了那是被人家赶走的。这一赶便把人的成分划分出来了。凭什么被人赶呢?搞得自己像无赖一样赖在这里。更何况,人事部的差事还是让人留恋的,平时的工作也就是招聘员工、培训员工,穿着笔挺的西装装模作样地给员工们上课,只管拿一些人人都消化不动的外国理念把人砸晕就是了。这差事好混,可是现在,五个人里面有两个人要吃不上这碗饭了。

这年头,气节不气节的是小事,能不能吃上饭才是大事。饭碗的问题把五个人都镇住了,也许大家眼睛盯着电脑,心里却都纷纷盘算着,如果自己被裁了,该如何面对那个新生的自己和被拦腰截断的生活。于小敏用一只手的五个指头有节奏地敲打着办公桌,一边敲打一边迅速瞥一眼男人们的后脑勺。男人们的后脑勺上没有刻字,何况她看他们看得早已能背下来了,无非是一颗微秃,一颗因为不洗而永远在灯光下油光闪闪,刮一刮都能刮下二两油,还有两颗毛发浓密——一颗文艺青年的长分头,一颗怒发冲冠的板寸。就是这样四颗头,到第二天她可能就看不到其中的两颗或者一颗了。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呢?她敲桌子的频率更快了。是啊,为什么不可能是她呢?尽管老板摸过她,可那也就是摸一摸,又不是签了什么合同,她能保证她不被辞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