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胭脂(9)

胭脂在距斜塘镇十里之外的费家村安顿下来,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决定的。她衣衫破烂,抱着女儿,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年轻寡妇,而收留他的是一个年迈的寡妇。胭脂花了五块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无路从远方投奔而来,每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学编竹篮,却从不随她去镇上叫卖。胭脂决心再也不踏上斜塘镇半步,就这样在这个夯土围成的小院里过完她的一生。

时间让胭脂很快成为一个乡下女子,她的皮肤日渐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根手指布满了老茧。她把船上带来的那个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儿长大后,她要用里面的钱造一幢房子,再用它们去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现在,胭脂只想女儿一天天快点长大。

可是,胭脂还是去了镇上。抗战胜利的消息从一个货郎的嘴里传来,但村民们并没流露出多少兴奋之色。兴奋的是孩子们,叫喊着、追着货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了黄昏时发现女儿失踪了,她先是一个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最后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村口。全村的人在那天晚上都出动了,人们打着火把找遍村子周围的每一个草丛、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河浜。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陆续回来,老寡妇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说肯定是让货郎拐跑了。老寡妇说,这种事村里每年都会有。

天不亮,胭脂就动身去了斜塘镇。货郎从斜塘镇上来,必然也会从那里离开。一路上,胭脂在每个渡口向人打听,但人家好像对这种拐骗习以为常,都木然地摇着脑袋说不知道,没见过。

胭脂是在斜塘镇口的石牌坊下见到唐少爷的。他双手被反绑着,在两名士兵的挟持下,几乎是被拖着一路而来。他的身后是药房的东家、斜塘客栈的老板、码头工会的主席,这些一度体面的男人,此时萎缩不堪,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他们马上将以汉奸罪、贩毒罪、拐卖人口罪被枪毙,就在这座牌坊外的来凤桥下。镇上的居民尾随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乱哄哄地从胭脂身边经过,谁也没有认出这个眼神涣散的乡下婆娘,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像刮过了一阵风,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变得寥无。胭脂找遍了镇上的每个码头、河埠与每一条船,她向每个人打听,但是没有人见过一个挑担的货郎,也没有人见过一个聋哑的小女孩。这时,枪声远远地传来,胭脂啊地轻呼一声,好像那些子弹一下子都钻进了她胸膛。她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眼河对岸裁缝铺的后窗,慢慢地倒在石阶上。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过来,就像打了个盹,做了一个噩梦。她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船工,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穿过长街,梦游一样回到费家村。胭脂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女儿了。而接踵而来的是老寡妇死在从镇上回来的途中。渡口的船翻了,她的尸体两天后在落水的地方浮上来。

一年后,胭脂推倒夯土的围墙,造起一个两进的院子。她还在村里买了五亩地与一头水牛,雇了两名短工。

胭脂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缝制旗袍,同时也是打发时间。她把旗袍缝好又拆开,再缝好,不断地变换式样,常常是把一件崭新的衣服缝成了旧衣服。村里的人先是对她的财产猜测不已,后来都觉得这个女人是脑子出了问题。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队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军闯进村里,人们才知道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曾经是祥符荡里叱咤一时的女当家。

国军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他们不光抢劫粮食与钱财,还扒下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士兵脱下军装就成了土匪。他们砸开胭脂的家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时有人认出了胭脂。那人让大伙住手,有点难为情地对着胭脂叫了声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