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32页)

这么说,好像他压根儿没有别的想法,阿马莉说,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被莱韦措家几个前途似锦的女儿看成一个完全不适合做榜样的人也不太好,所以他说自己不抽烟、不下棋、不虚掷光阴。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大家听的,不如说是他自言自语。

乌尔莉克接过话头: 您说话的口气,像是在为自己度过了如此堪为榜样的一生感到遗憾。

他说,既然他最终能够来和莱韦措一家享受人间仙境,他的过去不会一无是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

其实他一直在寻找各种机会与她的目光相遇。回到房间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点。他很喜欢这几个朴素的房间,现在他站在窗边瞭望马路对面宏伟的克勒贝尔斯贝格温泉宾馆,看着对面三楼的几扇窗子,因为窗子背后有乌尔莉克,此时此刻,她也许站着,也许坐着,也许在读书,也许在思考……见过这样的目光,他怎么活?也许去年就为时已晚。去年冬天他生了一场病,他病得很厉害。他写信给她。她回了信。有些异样。但他今天才对此有了体会。她那几封信写得有些特别,他不能给任何人看。每一次给她写信,他都只向书记员约翰口述一半。每一次他都要亲自添上几句,这几句话必须言之无物,但同时也要透露一点用言之无物来掩盖的东西。他写信的对象绝对不可能是乌尔莉克一个人,必须包括她母亲。没错,这一切都可以忍受。反正夏天快到了,又能跟她一起闲聊。然后是这目光,它改变了一切。这时泽森海姆又浮现在眼前,弗丽德莉克单纯的少女气质。这双眼睛透出强烈的情感,但所有的情感都来去匆匆,似乎每一种心情在清晰表达出来之后都必须马上抛弃。弗丽德莉克的嘴对其所作所为知之甚少,让你不得不完全主动地用自己的无知和好奇去补充她的无知与好奇。然后是夏绿蒂·布夫,那个伟大的感伤女人,她把宇宙化为一声叹息,让宇宙在这叹息中毁灭。他把她在他心中唤起的情感提升为最伟大的艺术。维特的绿蒂。她后来有理由对他在小说中给她塑造的形象表示不满。维特的绿蒂,这是他,正如维特也是他一样。然后是克里斯蒂安娜,这个跟随感觉的女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能做任何迁就。她善于以柔克刚。然后是玛丽安娜,她想跟克里斯蒂安娜一个样,她凭借巨大的灵魂力量洗心革面,舍弃了自我。但这只是假面舞会。只是一种文化轰动。只是一则伟大的文学史传说。然后是乌尔莉克。整整两年,有口无心的撩人语言透出少女的魅力。去年还是一个尚未被唤醒的高贵女孩,还是一个在场的意志,想事事完美,一派日出之前的风景。现在,太阳升起了,这片风景生机盎然。看看她现在的眼光。谁也抵挡不住。你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抵挡什么。你成了俘虏。成为她目光的俘虏。

他还得坐到写字台前。这个乌尔莉克,这个抬杠女爵,应该把她写进小说,写进早该问世的《漫游年代》(9)的第二版。海希利亚就是他想用抬杠女爵来丰富其性格的人物形象。但是绝对不能给乌尔莉克透露一个字儿。即便你很想在闲聊中告诉她你要把她写进你的小说,你也要管住自己!我们不能让文学源泉知道自己是源泉。否则这源泉就不再清纯。

他不能上床睡觉。现在千万别睡,进入睡眠就无法控制自我。如果保证能梦见她,就可以去睡。但是不行!醒着的时候可以一刻不停地想念她,脑海里可以浮现她的倩影,睡着以后却很有可能梦不到她。拿清醒交换睡眠。这笔交易还不能做。

他走来走去。在每扇窗子前面都驻足瞭望。她的床靠哪扇窗子?去年他也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这幢既做公馆也做宾馆的豪宅里面。且不说年轻守寡的莱韦措夫人如今是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的生活伴侣,她祖父布勒西奇克也在公馆享有永久房主权。今年卡尔·奥古斯特大公也想在马林巴德疗养。他和布勒西奇克、克勒贝尔斯贝格、莱韦措这几家人都是老朋友,所以他必然会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这里。住二楼,住歌德去年住过的君主套房。卡尔·奥古斯特是歌德的君主、上司、朋友,时间已近五十年。歌德本可以再次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但是他选择了街对面的金葡萄饭店。经历这一切之后,他不得不惊讶自己有智慧的本能,因为是本能指引他住进了对面的房子。倘若与她共处一个屋顶底下,但是又被楼层和墙壁隔开,他就必须制造一点响动传到她那里,让她知道他在这里,让她知道: 如果她不知道或者没察觉或者没听见他在这里,他的呼吸都会出现困难。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她。她的脸很小。尽管如此,她的鼻子不能算小。一对杏仁眼的色彩变幻不定。但是它们永远炯炯有神。这双眼睛两年前就已经让他无法忘怀: 这是一双永不疲倦、永远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双闪耀着蓝光和绿光的眼睛。它们多数情况下不是蓝色或者绿色,而是蓝绿色。他不得不把思绪转向她的嘴巴。她的嘴唇没有形成山脉,上唇饱满、线条和谐,能够依靠百依百顺的下唇。位于脸部下方的嘴几乎显得有些孤独。鼻子也孤独。有一个与其说看得见、不如说加点想象才能看得见的弯曲。她的鼻子就是不想平淡乏味地平直向前延伸。如果不细看,还会觉得她是尖鼻子,其实她的鼻子是圆中带尖。她的鼻子以一种不可避免的方式在这个充满孤独美的嘴巴上方收官: 它接近嘴巴,但是不贴近。这张脸有一种恬静的美。乌尔莉克浑身上下都透出这种美。他现在后悔自己过去只画风景素描,没画人像素描。本来他是很乐意有一个人像素描画廊,如果那样,乌尔莉克的脸就是进入这个画廊的第一部作品。这是一片沐浴着阳光的风景。假如他不画素描,而是画油画,他就会说: 这脸上散发出超凡脱俗的光芒。这张脸可以画油画,不能画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