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春

我父亲在春季学期开始时来看我了。自从我来到中国后,除了我妹妹安吉拉外,没见过其他家人,安吉拉鼓动我父亲,终于他鼓起勇气,成了行。我母亲决定留在家里。[1]

我在重庆机场接到了我父亲。我们住了一家码头边的中国人旅馆;我觉得没理由去住一家外国人旅馆,花的钱多三倍。在那个夜里,旅馆的工作人员电话打来两次,冲入房间一次;总是说要检查我们的护照。每次的打扰都把我父亲吓坏了,他本就在艰难倒着时差,我跟他解释说那些工人可能只是好奇。

在上午,我们搭了九点钟的慢船而下涪陵。跟旅馆一样,我的这个选择,也被证明犯了严重错误;我们本可搭水翼船,把坐船的时间减半。我想我父亲也许想尝尝当地的江上生活之风味,但五个半小时的味道是太多了,而这艘慢船上面满是失业的四川人,去武汉找工作的。走道上,他们一群群如伤兵般,睡着,抽着烟,随便吐痰。船上太拥挤,无法闲逛,而江上的雾气太重,也无景致可看。我父亲在他的床板上颤抖,直到我们终于抵达了涪陵。

在码头上我跟的士司机讲价,直到有一个人愿意接受15块的价钱,把我们带到学校。的士上宏声牌香烟烟气腾腾,而且,跟往常一样,司机很为接载外国人的特殊责任感而骄傲。他在城市的中央飞驰。行人们慌忙闪躲。我们在乌江大桥上剧烈摇摆,而深绿色的江水在下方远处。我父亲紧紧抓着安全带。过了桥。引擎轰鸣。

“为什么,”我父亲问,“他要一直揿喇叭?”

整整两天,我父亲一直无法入睡。那噪音,那尘土,那语言,无尽的蜂拥的人群,大街上持续的喧闹——所有这些太够呛了。在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江上的汽笛。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适应这城市,而现在,只有十天的时间给他。

他总能从大强度的锻炼中找到慰藉——五十六岁了,他依然每天跑十英里——而我决定说,这是治疗他失眠症的最好办法。毕竟,跑步这种简单活动,在我刚抵达涪陵时,对我起到过安抚作用。所以有那么两天,我带着他长跑,跑过插旗山的山顶,跑入乡下崎岖的山丘,农民停下来看着我们。我们每天跑十二英里;我确保我们的步子要够快。

这是有用的——两天后,他睡得很好了。但现在他的鼻子跟水龙头似停不住,而他的喉咙跟烧了似的;他把煤灰擤到我的洗手池里。在余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生病。我的鼻炎又发作了,我也病了。我父亲建议我们不要跑了。

那大概是我在中国渡过的最长的一周半。那感觉就像是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头一年的自己,不过现在被压缩到了十天当中——所有的害怕,烦扰,着迷,陌生,对于这个城市;这一切都在一个星期多点的时间里击中了我父亲。我发现很难预测下一件搅扰他的事情会是哪样,因为我在涪陵呆了太久,已经不再是从一个纯粹外来者的眼睛里看它了。对我来说很合适的一艘慢船,对他来说很可怕,而其他我曾经担心的,比如食物的辛辣,却一点不是问题。和遍布世界的很多和平队员一样,我发现父母的来访乃是一种揭示:我突然发现,我学到了许多,又遗忘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他对噪音与空气较为适应了,那以后我们花很多时间在城里走动。我们观看街边的医生给农民的脚掌做手术;我们看着铁匠做凿子;我们去看棒棒军,他们也看着我们。我们看着店员用手做兰州拉面。我们逛到了市场,看工人把鳗鱼去肠。一天上午,我们撞到老城区一家小店,一个男人正拿着把脏刷子清洗注射器,我们也在边上看了。

“那些是给医院的,”我问他时,男人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