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与善思(第3/5页)

据说,女人三十岁以前要是丑,那怨遗传,三十岁以后还丑就得怨自己了——美,更在于风度。何为风度?诚实、坦荡、谦恭、智慧等等融为一体,而后流露的深远消息。不过你发现没有,这诸多品质中,诚实仍属首要?风度不像态度,态度可以弄假,风度只能流露。风度就像幽默,是装不来的,一装就不是流露而是暴露了——心里藏半点儿鬼,也会把眼神儿弄得离奇。可你看,罗丹的“思想者”,屈身弓背,却神情高贵;米洛的“维纳斯”,赤身断臂,却优雅端庄。那岂是临时的装点,那是锤炼千年的精神熔铸!倘有一天,黄河上激流澎湃,碧波千里,男人看她风情万种,女人看他风度翩翩!两岸儿女还要处心积虑地为她辩护吗?可能倒要挑剔了——美,哪有个止境?那时候,人们或许就能听懂一位哲人的话了:我们要维护我们的文化,但这文化的核心是,总能看到自身的问题。

有件事常让我诧异:为什么有人会担心写作的枯竭?有谁把人间的疑难全部看清,并一一处置停当了吗?真若这样,写作就真是多余;若非如此,写作又怎么会枯竭呢?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人生路引得人要写作,正因为这路上疑难遍布,写作才有了根由,不是吗?所以,枯竭的忧虑,当与其初始的蝴蝶相关。有位年纪不轻的朋友到处诉苦:“写作是我生命的需要,可我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奇怪,可有什么离开它就不能活的事(比如呼吸),会来不及吗?我便回想自己那只初始的蝴蝶。我说过:我的写作先是为谋生,再是为价值实现,而后却看见了生命的荒诞,荒诞就够了吗?所以一直混迹在写作这条路上。现在我常暗自庆幸:我的写作若停止在荒诞之前,料必早就枯竭了;不知是哪位仙人指路,教我谋生懂够,尤其不使价值与价格挂钩,而后我那只平庸的蝴蝶才扇动起荒诞的翅膀。荒诞,即见生命的疑难识之不尽、思之不竭;若要从中寻出条路来,只怕是有始而无终,怎么倒会“来不及”呢?

可我自己也有过“来不及”的担忧。在那只蝴蝶起飞之后不久,焦灼便告袭来,走在街上也神不守舍地搜索题材,睡进梦里也颠三倒四地构思小说;瞧人家满山遍野地奔跑尚且担心着枯竭,便想:我这连直立行走的特征也已丢失的人又凭什么?看人家智慧兼而长寿,壮健并且博识,就急:凭我这体格儿,这愚钝,这孤陋寡闻,会有什么结果等着我?可写作这东西偏又是急不出来的。心中惶恐,驱车地坛,扑面而来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寂静,是一派无人问津的空荒……“而雨,知道何时到来/草木恪守神约/于意志之外/从南到北绿遍荒原。”心便清醒了些:不是说重过程而轻结果吗?不是说,暂且拖欠下死神的追债,好歹先把这生命的来因去果看看清楚吗?你确认你要这样干吗?那就干吧,没人能告诉你结果。是呀,结果!最是它能让人四顾昏眩,忘记零度。

人写的历史往往并不可靠,上帝给人的位置却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要不断地回望零度。零度,最能让人的诚实——你看那走出伊甸的亚当和夏娃,目光中悲喜交加。零度,最是逼人的善思——你看那眺望人间的男人和女人,心中兼着惊恐与渴盼。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在重演这样的零度——也许人的生死相继就是为了成全这样的回归吧?只是这回归,越来越快地就被时尚吞没。但就算虚伪的舞台已比比皆是,好的演员,也要看护好伊甸门前的初衷。否则,虚构只图悬念,夸张只为噱头,戏剧的特权都拿去恭维现实,散场之后你瞧吧,一群群全是笑罢去睡的观众。所以诚实不等于写实,诚实天空地阔,虽然剧场中常会死寂无声。而彻底的写实主义,你可主的是什么义?倒更像屈从现状的换一种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