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内外(第4/6页)

零比九是一个夸张。

但狂欢精神是怎样回来的?从哪儿,和经历了什么才回来?如果它回来了,必是因为这样的发现: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孩子,我们是注定的困苦,和注定的爱与美的祈盼。

/六/

说到精神的胜利,人们马上会想起阿Q,似乎那是未庄这一位农民的专利。真是天大的误会。其实哪一种胜利不是最后落实在精神上呢?单单落实在物质上的胜利倒要狭隘得多了。精神胜利者并不都是阿Q,因为并非人人都把癞头疮去做胜利的基础,更不为自己的蚤子比王胡的少些而愤愤。

不久前的“美洲杯”上,巴西靠“上帝之手”赢了阿根廷,赛后记者就这个球去问巴西队的感想,巴西队里竟有人说“去问他们的马拉多纳吧”,意思是说鼎鼎大名的马拉多纳也曾靠一个手球,为阿根廷队淘汰过英国队。我一向是巴西队的球迷,不因其冠军得的多,而因其把足球踢得潇洒美丽出神入化,但这一回真让千里万里之外的这一个巴西队的球迷为之羞愧。“上帝之手”有时难免,但上述回答真是有点儿阿Q的心理了。

这便想起足球场上还有一种反抗者,他们怎么也不能镇静地面对失败。他们的球队是最好的球队——这是他们立场的前提,不容怀疑也不容讨论的,于是失败就只好归咎到裁判头上去。毫无疑问,对裁判的错误应当揭露。但是这一种反抗者对裁判的错误一般采取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利于对方则暴怒,利于自己则窃喜,暴怒时他们要问公理何在?窃喜时他们心想彼此彼此什么他妈的公理?这真正是矫情。

矫情的结果是并不能让自己进步,贬损对方吧,又不真能使对方溃退,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裁判讨厌。但是把那个讨厌的裁判骂也骂过了,形势仍不乐观。于是便时有贿赂裁判的事件发生,这倒是未庄那一位穷汉未及学成的计策。

文学界经常也能看见这样的矫情,总也盼不到赞誉和畅销的时候,便去骂“评论家”和读者,或者转而去贿赂他们,当然不是用金钱,而是用文思(或文风)向“评论家”和市场靠拢。雄心再大一些的则去化验获诺贝尔奖的丹方,说是得有这一味得有那一味中国人才可能获那大奖,少了这一味缺了那一味则是皓首穷经也必名落孙山的。结果弄得人无所适从,翻箱倒柜找故事,掘地三尺挖古董,中西大菜满汉全席都上了桌,还是无济于事。怎么回事呢?很可能就在忙着化验他人之丹方的时候,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丢了:心魂。而那里面才是无限地辽阔,无穷地丰富,有不尽地创造的可能呀。其实文学和足球一样,根本是在困惑和狂欢时的聆听,立足于地而向苍天的询问,魂游于天而对土地的关怀。奖者,一种有趣的标记而已。对于真正的球迷,零比零的结果并不表明九十分钟的无味或多余。

/七/

如果我是外星人,我选择足球来了解地球的人类。如果我从天外来,我最先要去看看足球,它浓缩着地上人间的所有消息。

比如人对于狂欢和团聚的需要,以及狂欢和团聚又怎样演变成敌视和隔离,这已经说过。再比如它所表达的个人与群体的相互依赖,二十二个球员散布在场上,乍看似无关联,但牵一发而全身动,那时才看出来,每一个精彩点都是一个美妙结构的产物,而每一次局部失误都造成整体意图的毁灭。比如说,它的变化无穷正好似命运的难于预测,场上的阵势忽而潮涌忽而潮落,刚还是晴天朗照,转眼却又风声鹤唳,每一个位置都蕴含着极不确定的动向,每一个人都具“波粒二重性”,每一个点和每一个点之间的关系都有无限的可能,真正是测不准,因而预测足球的胜负就像预测天气变化一样靠不住,一个强队常常就被一支弱旅打得一败涂地,这在其他比赛中是少见的。又比如它的胜败常具偶然性,你十次射门都打在门柱上,我一次捡漏就致你于死地。而射在门柱上的那个球,只要再往里偏一公分就可能名垂球史,可这一公分其实就由于气流一阵细微的改变。那一次捡漏呢,则是因为对方的跑位也只差了一公分,这一公分的缘由说不定可以从看台上一位妙龄少女的午餐中去找。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智者千虑也把捉不住偶然性的乖戾,于是神神鬼鬼令人敬畏。这都与我们的命运太相似了。接着,外星人还可以在这儿受到法制启蒙,他会看出要是没有那位黑衣法官,这球赛就没法进行,他尤其会看出在诸条规则中不准越位是最根本的一条,否则大家都去门前等着射门,地球上就可能只剩下溜门撬锁的小偷和蒙面入室的大盗了。外星人还能在这儿看见警察(星星点点散布在各处),认识官员(稀稀落落坐在主席台上),了解商业(四周的广告牌),粗通建筑(钢筋水泥的体育场),探知艺术的起源(看台上情不自禁的歌舞),发现贫富之别(票价不同因而所占位置各异),发现门派之盛,相互间竟至于睚眦必报、拳脚相加、水火难容……总之,几乎人间所有的事物在这儿都有样品,所有的消息在这儿都有传达。